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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十大闹闹三年

                             古浪县黄羊川职中  张  泳

1

      祁连山。
      山,层层叠叠的山,山外有山,永远望不到边。
      七步村是一个藏在大山里的村庄。
      这是七步村的广场,北边是村委会,西边是卫生所,南边是小卖部。
      刘七爷坐在小村的广场里的拴马石上。
      可能太阳午觉没睡醒吧,懒懒的照在刘七爷上,七爷揉揉眼,觉得自己也一样有点犯困。迷迷糊糊中,一丝风悄悄地跑过来,正在七爷额头涂抹冰凉时,身后药铺里的姜医生突然发出短促的咳嗽声来,撕破了七爷用鼾声编织的宁静。七爷心里一惊,抬起头,远处山路上卷起一股股灰尘,有人,不,应该是有车来了。
      七爷有些慌乱:“姜萝卜,姜萝卜,你看谁来了??”
      姜萝卜是村里老辈给姜医生的绰号,现在,只有七爷敢叫。
      姜医生正在收拾药柜里的中药,虽然七爷现在可以叫他“姜萝卜”,但自己心里难免有些不快,所以也没有好语气:“黄三狗的车还早,买年货的人到五点多才坐黄三狗的车回来。”
      七爷有点生气:“是车,有辆车!”
      从药铺旁的小卖铺里窜出一个人来,两只手提着裤子,向厕所跑去,一边问到:“七大爷,什么车?”
      是贾有福,平日里七爷懒得理他,今天给了这小子一个面子:“尘土起的快,肯定是车。”
      姜医生已经收拾好了,从门里探出头来,“不是镇(政府)上的,如今皇粮不上了,他们能有什么事吗?七爷,来杀一盘吧!”。
      七爷人慢慢地站起来,可话可不慢:“什么年代了,什么皇粮,反动话,要杀头的。”
      撒完尿的贾有福长出了一口气,嬉皮笑脸地调笑:“什么年代了,还要杀头。”
      已摆好了棋盘的姜医生,见恼怒已经爬上七爷的脸,连忙打圆场到:“贾有福,输钱急红眼了,和七爷开玩笑!”小卖铺里耍赌的光棍们等不及了,“贾有福,贾有福——”贾有福窜进了小卖铺。
      七爷叹了口气:“外出的年轻人还不回来,这社火怎么闹呀!”
 
      村委会的会议室里,新村官卫大嘉一直在抽烟,心里有点烦。
      乌龙镇早在腊月二十日召开了春节工作安排会。“春节的工作千头万绪,但主要的是一个任务:搞好农村春节的文化活动。具体的讲,今年县上要求各乡镇要闹社火,正月初五县上开始集中调演,各社火队进城拜年。”乌镇长讲完了重要性,直奔主题:“上级给闹社火的村补助了一千元活动经费。七步村的社火是远近闻名的,镇上作为重点,又补助了两千元。卫村长,卫村长——”。
      “我在!”卫大嘉小心地应了一声。
      “新官上任三把火。卫村长,你们村的社火一定要给乌龙镇争光。”
      “没问题!”
      不是卫村长吹牛,七步村的社火确实呱呱叫。七步村有个规矩,“逢十大闹闹三年”,意思是十年为一个周期,七步村要不但要闹社火,还要摆九曲黄河灯,而且是三年。今年是第二年,所有的工作是轻车熟路。卫村长想到这儿,脑子里蹦出个成语来,叫“锦上添花”,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合适。转念之间,又想起了他的爷爷卫老夫子和文房四宝,还有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脑子里乱哄哄,把乌镇长的“早请示,晚汇报”也未听清。
      镇领导也有家,镇领导要回县城里的家。但一天三四个电话里,催问社火的事。村里年轻人基本上外出了,还没有回来。老汉娃娃,有什么办法闹社火?卫村长也不傻,说是已经开始了,正在抓紧练习,先哄着吧。
      王友财是村上的大能人,在外面包工程,有三个建筑队,有钱人呀。村里的年轻人很大一部分在王友财哪儿打工,  所以卫村长一天三个电话催促王友财,快点停工放假,年轻人回村还要闹社火哩。
      水烧开了,炉火的茶壶嘴里喷着水蒸气,吱吱的响。
      文书李耀文已在大红纸上写好了告示,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村长。
      卫大嘉看看表,快五点了,“外出的人该回来了!”。
      “去,把告示贴出去!”
      “嗯。”
 
      没听见汽车的发动机的声音,喇叭声已飞进了村委会。
      “说曹操,曹操就到”。
      卫大嘉和李耀文飞快的跑出去,斜坡上已冒起了尘土,是黄三狗的车,黄三狗的车回来了。
      快乐的喇叭声,从黄三狗的破车中飞出来,要告诉村里的人们,“外出的人回来了!”
      老人们走出了自家的院门,一边向这边张望着,一边催促着屋里的人泡茶;屋里的人饭早已做好了,心里狠狠地骂着,“死冤家”,却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已经溢出春意了;孩子们知道爸爸妈妈回来了,飞快地跑过去,欢喜中带着些隔膜的感觉,使他们不敢走近。而外出的人喊着孩子的小名,扑过去,把他们紧紧地搂在怀里。
      卫大嘉和老老少少打着招呼,李耀文一边敬着了香烟,一边开着玩笑。
 
      一辆小轿车打着喇叭从斜坡上爬上来。
      车停下了。车门打开,两个孩子跳出来,喊着“爷爷”,向刘七爷跑去。
      王友财忙着刘七爷介绍:“七爷,我们到凉州城,拜见了局长大哥,接了七爷的孙子孙女过来。局长年底忙,可能回不来,让孩子们给爷爷奶奶拜年。”
      七爷好象没有听到,只是左手搂住孙子,右手搂住孙女,只应了三个“好”字,声音越来越长,越来越弱,不争气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小卖铺里耍赌的人们都涌出来了,和王友财打着招呼,脸上也堆满了春天的笑容。贾有福已从小卖铺中跑出来,亲热地叫声“大哥!”老板表兄一时反应不过来,有些冷淡,贾有福不安地搓著手。
      王友财的冷淡只是一霎那,脸上便堆满了春天的笑容。姜医生半是调侃,半是招呼道:“老板回来了!”
      王友财看到了卫大嘉,快步走过去,紧紧握住卫大嘉的手:“接到你的电话,我们就停工撤回来了。让你担心了,惭愧惭愧。”
      卫大嘉也挺客气:“村里的活动老哥还得多支持。”
      “应该!应该!”
      喧闹声向村庄传达着令人激动,不,应该使人悸动的消息:“回来了!都回来了!”
      回来了,都回来了吗?
 
      年轻人回来了,卫村长不想再拖了。
      “贴出去吧,晚上咱们开会,”卫村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名单,“千万不要漏了这些人,你要一个一个到他们家里去请,他们是财神爷。”
      李耀文接过了名单,一边看,一边问到:“王友财是不是想让他的老爹当春官老爷?”
      李耀文又问道:“他和刘四辈谁的钱多?”
      刘四辈也是村上的大能人,在外面包着开煤矿。
      卫大嘉没直接答话,深深的吸了一口烟,突出长长的烟柱来,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粗话:“妈的!”
 
      要闹社火,不能不说元宵会。
      农村的主要民俗活动在春节前后,负责组织协调的传统民间组织叫元宵会。
      七步村的大半人家姓刘,当家户族,刘七爷辈分最高。
      七步村的元宵会会长是刘七爷,刘七爷是七步村是说一不二的主。
      卫大嘉首先传达了镇上的指示,请大家献计献策,出钱出力,办好村里的春节文化活动。
      刘七爷就是刘七爷,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就一个字也不说。
      既然主题是闹社火,孙副会长第一个发言,“这是国家的决定,我们就把社火闹好。再说——”。他停顿了十秒钟,表达意思的转折,“老辈传下来的习俗,还有摆黄河灯,才能一方平安。再说——”。他又停顿了十秒钟,再次表达意思的转折,“这几年常常闹旱灾,庄稼无收成;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多,庄子里死伤的有六七个了;再说——”,大家等待他再次表达意思的转折时,刘七爷的眼睛已经示意姜副会长发言了,他只好以“闹,闹,闹”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姜副会长就是姜医生的爹:“镇上给了三千元,社火队添龙和狮子。摆黄河灯的钱,元宵会的传统就是把所有的经费按人口摊派,行不行?”
      卫大嘉没有回答,别人也不会回答。
      刘七爷的铜烟杆在桌上磕了一下:“乡亲们闹社火,大儿子捎来了一千块。我也再出五百。”
      谁都知道,刘七爷的大儿子是市里某局的局长。
      姜副会长才不会“鞭子挨了还推磨”:“我不能与七爷相比。卫生所生意不太好,我们家出三百。”
      该卫大嘉了:“我出二百。”
      村里的家里经济好的,都被卫大嘉点名请了,还是保持传统吧!你一百,我五十,凑了个份子钱。
      王有财和刘四辈,两个七步村的最有钱的人。
      “我们就去年那个数,一人一千吧!”
      刘七爷觉得该自己总结了:“出工出钱,大家要把社火闹好。到了县上,要给咱七步村,也给咱元宵会露个脸。”
      孙副会长突然插话了,问道:“今年的春官老爷推荐谁当呢?”
      “当然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汉了,” 姜副会长揶揄道:“谁想当谁当啊?”
       刘七爷想都没想:“当家户族中要辈分最高,这是祖上的规矩。”
      卫大嘉不想会议节外生枝,连忙到:“谁当春官老爷明天再说(讨论)吧!”
      听到“卟——卟卟”的声音,大家朝窗外望去,不知谁家放焰火,天空中盛开了一朵朵美丽的花,真美啊!

2

      第二天,元宵会开始“派身子”,发衣服,即安排社火队的各个角色由谁担任。按去年的规矩,只要分门另过的,每户都要出一个人参加闹社火。乡下人娶儿嫁女,生老病死,“家家门上的太阳”,少不了乡邻帮忙,这种公益活动都知道是必须参加的。
      “都九点了,广场上的人不多。”姜副会长看了看表,有些担心。
       “七步村去年闹过社火了,角色基本变化不大。”七爷安慰道。
      “咋不见孙副会长?”
      “家里有事吧。”
      姜副会长看了看正帮着整理社火衣服的李耀文,向七爷做了个附耳过来的手势,意思悄悄的告诉他。
      “他的大孙子要退婚。”
      七爷可是孙副会长的大孙子的介绍人,“这王八蛋,翅膀长硬了,想翻天呀!”
      贾有福已打开了关着的村委会院门,早已等得心急的人们拥进了院子里。中年人喜欢动的抢了鼓子手的衣服,上穿红色夹袄,下穿白色靠腿,头戴牛角尖的白色毡帽,毡帽左右及前额插黄色表褶或红花。一手提细鼓,一手挚鼓槌,在院子里跳起了“花子(动作)”。而喜欢静的打算装“拉花”,一般是村姑打扮,梳长辫,戴红花,着红绿衲袄,系褶花裙子,一手拿小铜锣,一手执锣签。传统上当地社火主角是鼓子手和拉花,鼓子手和拉花越多,社火越大。
      孩子们喜欢扮演的是和尚娃和毛女子:和尚娃是四大天王形貌,花脸,头戴僧帽再配以王方佛,身穿黄色袈裟,双手执棒槌;毛女子就是男孩子扮“丫头片子”。
      至于“头场子”,头戴道冠或草帽圈,着八卦服或道袍,白髯,一手执纸糊的肾药幌子、一手腕套串铃,不时摇动,起指挥作用。头场子是社火队的总指挥,扮演者不仅要具有指挥才能,而且要能说会道、能歌善舞、机智诙谐,有触景生情,现编现唱的才能。元宵会的两位副会长熟门熟路,没问题。傻公子、丑婆子,这双双活动于场外,忸怩嬉戏,滑稽逗笑的角色,非原来唱过秦腔戏的丑角李三、田七所属了。
      年轻人喜欢舞龙舞狮,自己凑齐了人,已开始排练了。
      贾有福不知借了谁家的羊皮袄,已反穿在身上,左手拿个牛角做的墨斗,右手拿毛笔。他装了个膏药匠,嘴里“嘿嘿”的叫着,毛笔想在围观者脸上涂抹墨汁。年轻人们一挤眼,心领神会,围上去抓住他,倒把他画成了个黑包公。
      锣鼓响起来,社火的各角色排队走场子。前面是打旗的、掌灯的,跟着护卫春官老爷中军官和皂隶(春官老爷还没确定),后面是稀稀拉拉的鼓子手和拉花,人不多,和尚娃和毛女子倒是太多了。七爷一看,气从胆边起:“姜会长,姜会长,这是那些人家,家里男人不来,却让毛孩子来充数。”
      姜副会长小跑过来,难得糊涂:“七爷,啥事?”
      “大人们为什么这么少?”
      姜副会长嘴上糊涂心里明,闹社火祖上规矩都是男人们,不许妇女参加的。七爷问的大人是指能装鼓子手和拉花的大男人。
      “还有些外出的男人没回来。”
      “给家里打电话了没有?啥时能回来?”
      “听说今年过年不回来!”
      那边已七嘴八舌的说开了:
      “去电子厂的,现在厂里不放假,大年三十日才能放,谁还能回家来。”
      “城里过年时打工的少,加班工资高,好机会不多挣几个钱,(是)憨娃子。”
      “火车票紧,路费也高,谁想回来?还不如那边过年哩!”
      “(我们)闹社火也应该补助补助。”
        七爷觉得肺都气炸了,“土地爷哪儿领钱(冥币)去。”
        姜副会长看见了李二娃,连忙转移视线:“李二娃,你爹哩,去哪儿了?”
      “姜家爷,我爸我妈看我外爷去了。”
      “奶奶的,正月初二当女婿的才去看老丈人,怎么腊月里就跑去了?”
      “刘四辈的煤矿正月初十上人(开工生产),我们家亲戚多,正月里没时间去。”
      “七爷,怎办哩?”
      “小葱和豆腐拌。你在这儿领着练,我找卫大嘉去。”
 
      到了卫家,七爷见孙副会长也在,孙老爷子面脸怒气,卫大嘉正在劝解。
      “老爷子,你也得想通。如今的年轻人,电视里看得多,所谓自由恋爱,他们热闹着呢。再说,父母之媒,他不喜欢,小两口结了婚,过不到一块,吵嘴打架,你老跟着天天生气——”
      “我也算是个读书人,新社会了,这道理我懂。可去年我请人给他去提亲说媒,问他他说没意见,与女家定了婚,五千元彩礼就送出去了。庄稼人流着汗一分一分的挣的钱,退婚全部打水漂了,挣五千元容易吗?”孙老爷子越说越气恼,“钱虽说庄户人还可以挣来,可我也是个人前头走的人,出尔反尔,丢不起人呀!”
      “哎,现在的这群王八蛋,都是原来打死的土匪转世,坏着呐。”七爷也发起感想了。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乌镇长打来的,他告诉卫大嘉,县上安排乌龙镇的社火正月初八进(县)城表演。
      “卫村长,准备的怎样了?有什么困难,放心讲!”
      “乌镇长真是水浒传里的宋江——及时雨,闹社火的经费有些困难,再说——”
      “又要钱?给你们已经特殊照顾了,给了两千多,别的村都闹意见。”
      “乌镇长,你也知道,七步村闹社火就得摆黄河灯,摆黄河灯花钱多着哩。”
      “卫村长呀,总不能给你个汽车还要我经常给你加油吧?好了,正月初八那天社火的花费镇上全包了,你小子偷着笑去吧。还有啥问题?”
      “乌镇长,谢谢你。今年庄子里一部分外出的年轻人过年不回来,闹社火的人有点少。”
      “你们村一千多口子人,每家出一个人,还凑不上一百多人的社火队?鼓子手和拉花有多少?”
      卫村长按住话筒,问七爷:“鼓子手和拉花有多少?”
      七爷回答道:“尽是些毛孩子,能当鼓子手和拉花的只有约二十个,二十个(人)都不知够不够?难说哩!”
      “今年怎这么少?”卫村长有些急。
      “舞龙需要十六七个人,舞狮子的要六七个,这就快三十个人了。”
      卫大嘉半天不回话,乌镇长在电话那头急呀,“喂,喂,卫大嘉,说话呀!”
      “乌镇长,我正在算呢。舞龙舞狮需要二十多人,鼓子手和拉花也只有二三十个了。”
      “你准备给我丢人现眼哩,鼓子手和拉花这么少,怎么行?”
      “女人们又不能闹社火,哪里找人去?”
      “你死脑筋呀,女人不是人?不要女人,你捏个泥人闹社火?打开电视!打开电视!”
      卫大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叫女人打开电视,中央一台在在播新闻。
      “北京台!调到北京台!”
      女人调到了北京台,正在播的节目正是北京城里闹社火,一帮老头老太太在闹。
      “人家北京人,天子脚下的人,女人能闹社火,你一个深山村里的人还搞什么穷讲究?”
      “这——”卫大嘉有些犹豫,“我和元宵会的人商量商量,再给你汇报。”
      “好吧!”乌镇长挂断了电话。
 
      卫大嘉放下电话,心里有些犯难,怎么跟七爷讲?
      七爷已经猜到了,脸上看起来晴转多云,有小雨,气冲冲地对卫大嘉道:“这是啥世道,女人怎能闹社火?要能闹,老祖宗都是憨憨,不让(女人)闹!”
      “人不够,怎么办?”孙副会长小心地问。
      卫大嘉想了想,说道:“能不能邻村借几个人?”
      “借几个?就说二三十个人,谁管饭呢?”
      “到什么地方闹,什么地方不管饭?”
      当地的风俗是:社火队的活动时间一般从正月初五到正月十五。在此期间,社火队白天串村子,晚上定点落鼓。串村子时每到一家,村民放炮迎接,拿出节日食品(也有斟酒的)给所有的人散发,然后自愿端些粮食或拿出一些钱,会首当众记帐,春节过后收集起来,作为来年的活动经费。社火队在定点的地方落鼓后,附近群众便将所有跟随社火队的人,统统请到家里吃饭。饭后,先由社火队“跑大场”,然后由眉户戏艺人演出传统眉户戏,这叫做“闹小场”。
      七爷想起了刚才的事,“我们村这帮小兔崽子闹社火还想要补贴哩!外村人能不要补贴?”
      孙老爷子附和道:“是呀,这世道怎这样了?!”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三个人拿出纸笔来,一家一户地算起人头来,村里二百多家,应该至少能闹社火的老少爷们有二百多个。可是一算账,两口子上新疆,走内蒙承包种地的就三四十家;南方打工的年轻人就有四五十人,工厂不放假也是会不来;本地混得二三十个年轻人,跑车的跑车,做买卖的做买卖,人家还忙着顾不上,闹社火那能靠得住。算来算去,还就是这么些人。
      “舞龙舞狮不要了,行不行?”孙老爷子提议道。
      “那不更寒碜了,还得要。”卫大嘉不赞同孙老爷子的提议。
      “只好向土地爷借人了。”七爷也无可奈何,是个物品用钱去买,可人却千金买不来。况且现在手里也没钱呀。
      “要是闹秧歌,打腰鼓,上中学的那帮学生娃们能行。可这时闹社火——”孙老爷子叹口气,刚要往下说,却被卫大嘉止住了,他有了变通的法子,连忙到:“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七爷,你看这样行不行,村里的中学生们都装鼓子手和拉花,不要和尚娃和毛女子了。(除了闹社火),给女人们组织个腰鼓队,或秧歌队,县城去的时候跟在社火队的后面,样式新,队伍也大。”看看七爷的脸色无变化,继续到:“社火是社火,秧歌队是秧歌队,与老祖宗的规矩也不冲突。”
      七爷想想,只有这个权宜之计了:“你这娃脑子灵,是块当村长的料,就这么干吧!”
      “这叫洋为中用,古为今用,不,今为古用,都不对,就这么个意思,活学活用。”孙老爷子把自家的事暂时忘脑后了。
      卫大嘉想趁热打铁:“春官老爷的事情我们三人也定了吧。”
       当春官老爷,走村串户,每家都要上香磕头,也算是个苦差事,要有子女扶持。话说回来,十里八乡可是风光事,祖上有德,梦寐以求的好事,谁不想当。孙副会长负责这事,昨晚把候选人一个个征求了意见,庄户人家哪个不明理,如今当春官老爷最主要的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庄户邻舍和亲朋好友都要来贺喜,自家必须杀猪宰羊,做席待客,花钱不少。俗话说,“自己的锅底冷热自己知道”,自己腰里无铜不能行,儿孙们舍不得钱来承担,倒是寒碜了,所以明确有意思的老人有三四个。都是本村人,乡里乡亲,孙副会长说个姓名,七爷和卫大嘉就了解,三下五除二,两个名额定了:一个是黄三狗的爹,另一个就是王有财的爹。
      孙老爷子有些担心,“王有财的瞎四爷还活着,村里人有没有意见?”
      七爷反问道:“瞎四爷当春官老爷辈分对,可王有财给社火出四千块钱吗?”
      孙老爷子有些反映不过来:“王有财给闹社火出四千块?”
      卫大嘉听出来了:王有财也把这些 “佛”早都拜过了,做个顺水人情吧。“有啥意见,谁叫他的后人没挣下钱,有意见也得没意见!”
      孙老爷子又补充道,“王有财、刘四辈都补选个副会长吧,好管人。”
      是啊,这些人在两个老板哪儿打工,听惯了话,老板好管。
      大家全票通过。
      七爷有些神伤:“我们老了,该退了。”
 
      “二十三,过小年,打发灶爷去上天。”
       传说一个家就有一个灶爷,他是天上的神在人间的常驻代表、观察者、监督者、保护者。年末,玉皇大帝都要召开总结会,每个灶爷要汇报被监督的这家人的情况,积德行善还是祸害乡邻,玉皇大帝都要给与相应的奖励和惩罚。据说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升天向玉皇太帝汇报的日子,故而家家要祭灶。祭灶时,要供糖,目的是让灶王爷吃得甜甜美美的,吃了人的嘴软,“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还有一说,是怕灶王爷见了玉帝说坏话,用糖粘住灶王爷的嘴,让他不能说话。
      晚上,女人烙好了葱花油卷饼,炒好了菜,“送灶爷了!”
      卫大嘉一边磕头,一边祷告:“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他猜想玉皇大帝也没有多少重要的东西在会上讲,只不过走个过场。“一年好不容易有个长假,到了天宫,多玩玩。”神仙也是人呀,不是神仙;不对,神仙也是神仙,不是人呀。“千万不要误了一日三餐,毕竟天上神仙餐,一年难得有几回。”
      卫大嘉突然联想到小时候读过的“孟母三迁”的故事。他弄不明白,是神仙影响了人,还是人教坏了神仙。

3

      人世间没有绕不过的弯,没有过不去的坎,事情比预想的好。
      两位新的副会长上任,该来的人都来了,不该来的人也来了。男人们白天练社火,女人们晚上练秧歌,村子里热闹的很。
      乌镇长来看过几次,很满意。虽说感觉有点说不出的别扭,说不出也没说什么。
      七爷有些寂寞。打通了电话问女儿:“春梅什么时候来?”
      春梅是七爷的外孙女,去年去了广东的工厂打工,一块去得村里有四五十个女娃娃。
      女儿有些心不在焉:“不回来了。”
      “厂里不放假?”
      “可能吧,谁知道哩。”女婿接过了电话。
      “她婆家问着娶呢,春梅也二十三了,该出嫁了。”
       电话那边,女儿也在听,接过话头:“早出嫁一天早省心。”
      “不说话能把你撑死。”听的见女婿小声骂女儿。
      “正月里人家要问着(什么时候)补礼,补礼完了就要娶亲。”七爷心里有一丝不安,安顿女婿,“你早些拿个主意吧。”
      “是!是!我们初二日就去看你。”
      “迟些来吧,”七爷叹口气,“你们走了,亲戚来了锁(在)外面?十五来了看我,顺便看看灯,也许再也看不到了。”
 
      日子在寂寞中一天天的过去,年越来越近了。
      腊月三十叫“过年”,正月初一叫“春节”。
      正月初四的下午,外孙女春梅从广州打电话来给爷拜年。
      正月初六,社火出“身子”。
      正月初七,社火串村子。
      下午,乌镇长就带着镇上的干部们来了。进了村子,小汽车一溜烟开到了七爷家的门前,大包小包的礼物搬进了七爷的家。
      七爷很高兴,陪客人猜拳,别人拦也拦不住,喝了好多的酒。也不知道客人们啥时走了,七爷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电话铃响了,孙子接起了电话,“喂?”
      七爷听见新闻联播的主持人正在播新闻,估计时间是晚上七点多了。
     “春梅姐,你放心,爷喝醉了,正睡觉哩。”
      “——”。
      “春梅姐,姑爹正在给你退婚呢。听说,那人家算下了彩礼一万元,姑爹正在想办法。”
      “——”。
      “春梅姐,你是网上谈的,靠得住吗?”
      “——”。
      “你放心,爷不知道。”
      七爷躺在那里,没有动,眼睛盯着天花板。他想起了电话里女儿说的那句怨言,“早出嫁一天早省心”;想起去年女娃子上广东打工,自己也支持,挨家挨户的宣传动员;想起贾有福开的玩笑话,“女娃子出去不回来,小伙子们成光棍,七爷你就缺德哩”——
      哎,事情咋不能十全十美哩。
      七爷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听见外面有人喊,好像是卫大嘉。七爷觉得胃里有点酸,他想吐。七爷穿上衣服走出去,庄子里没有一个人。到了村委会广场里,怪怪怪,这儿搭台唱戏哩。七爷看不清演的什么戏,有人在拉他的衣服,有人在拉他的手,问“刘七你怎么不装戏?”。原来台上演秦腔《铡美案》,自己演主角包公。刚画好妆穿衣服,秦香莲过来就抱住了腿,“老爷啊——”。有冤伸冤,有仇报仇,不要掐我的人中穴呀。
      七爷醒了。
      满屋子的人,亲戚朋友都来了。
      原来卫大嘉来找七爷,通报正月初八进(县)城表演的事。喊七爷不答应,走近一看,发现七爷已经昏迷了。连忙请来姜医生,打针输药,总算有把老爷子从鬼门关上抢回来了。
七爷看看大儿子没来,连忙喊过孙子:“你爸面前不要说我喝了酒,要不然害人哩!”又看看大家,“都不要说,都不要说!”
      众人含着泪点了点头。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请自己去。我今年八十五了,也不害怕了。”
      卫大嘉紧紧抓着七爷的手,“老爷子,正月十五还看灯哩!”
      “  明天的事都安排好了吗?明天——明天我恐怕去不了——”
      “都安排好了,老爷子,你放心,我们不会给你丢人的!”卫大嘉安慰道。
      孙子插话了:“爷,我让爸带摄像机来,明天我去城里把情况全摄下来,回来放给爷看。”
      “乖孙子,乖孙子,”七爷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突然问到:“城里人的月亮也比咱家的圆?”
 
      晚上,屋里只剩老俩口说闲话。
      “女儿我没有告诉她,怕她担心。”
      “嗯!”
      “他们俩口子准备今年也出去(打工)?”
      七爷问:“父母都出去,影响不影响孩子的学习?成儿今年读高三,正是关键时候。”
      “不挣钱,成儿考上大学拿什么供孩子读书哩。春梅这丫头,——”
      “我知道了。”七爷说着,递给老伴一个本儿,“我存了些私房钱,有一万多块呢。如果我先死了留给你,怕你没钱花。女儿家有困难,你明天把存折偷偷给女儿吧。”
 
      正月初八,七爷没能随社火去县城。
      孙子用摄像机把全部过程录下了,七爷看了很高兴,确实不错。
      社火队伍很多,七步村的社火队伍最长。
      七步村的社火里——其实,七爷已经觉得结果不重要了。
      “关了吧,爷明天再看吧。”
      四个副会长都到七爷家里来陪七爷说话解闷儿。
      “七爷,好不好?”
      “好,好,好。”
      刘四辈问孙福会长,“孙爷,‘九曲黄河阵’是怎么来的呢?”
      孙老爷子拉开了话匣子:“说是按照黄帝战蚩尤的模式沿袭下来的。黄帝是一位为正义而战的英雄,蚩尤是一个凶残暴戾的侵略者。黄帝与蚩尤的战争,进行了三年多,分不出输赢胜败。于是天上西王母专管人间不平事,派九天玄女下凡,帮助黄帝打蚩尤。黄帝的军队共有熊、罴、貔、貅、虎、豹、鹿、牛、马共9路,九天玄女按照西王母给的兵书战策,在一个方圆数百亩的场地上,日夜演习,调兵布阵,终于练成了‘一字长蛇’、‘二龙出水’、 ‘三方鼎足’、‘四面埋伏’、‘五合定中’、‘六壁合围’、‘墨斗七旗’、‘金锁八卦’、‘九天轰雷’9种阵法,使用后终于战胜了蚩尤。”
      “和诸葛亮的八卦阵相比较,那个厉害?”姜老爷子想斗嘴。
      孙老爷子不想斗,“《封神演义》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姜子牙杀了赵公明,赵公明的三姊妹闻讯离开三仙岛,来到西岐找姜子牙报杀兄之仇,摆下了‘九曲黄河阵’。后来元始天尊下界,才破了‘九曲黄河阵’。”
王有财问孙老爷子:“‘九曲黄河阵’不好,咋又要摆阵呢?这不是得罪神仙吗?”
姜老爷子半是玩笑半是真,“赵公明也是财神。”
      众人都笑了。
      “三六九,望前走”,七爷突然想起明天是正月初九,问刘四辈:“去你煤矿上的人是不是明天走?”
      刘四辈告诉七爷,“大家都不走了,闹晚元宵节再说吧。”
      “谢谢娃儿们!”

4

      七步村“九曲黄河阵”设在村前的河滩里,那是一片广阔的平地。阵图很有讲究,由图的传人孙副会长画地为图、插杆为阵。用绳子在灯杆中间连接,扎成了弯弯曲曲的道路。365盏灯,一盏灯一天,象征一年365天。灯场中心,栽了一根高达10米的“老杆”,上面挂有大灯笼,并置有烟火,等待点燃。进出口处扎一个柏枝牌楼,悬灯结彩,两侧槛柱上张贴春联。灯场外面有许多用块炭垒砌成的圆锥形的“旺火”, 为灯场不可缺少的陪衬。夜间点燃,火光冲天,供游人观赏和取暖。
      刘七爷来到灯场的时候,天刚刚黑下来。方圆几十里的邻村乡老,亲朋好友都携男带女,赴会观赏。数以千计的男女老少入阵,笑语琅琅,一派欢乐喜庆气氛。那些平素很少出门的妇女,也在这个时候看红火,游九曲。据说,谁能从阵内转出,一年内皆可消灾祛病。在花灯中,他们沿着灯杆连成的纵横回旋的道路绕来绕去,有的游出去了,有的游不出去又绕了回来,引起一阵阵欢笑。那些老年人也在儿女们的搀扶下进入灯场,转至老杆下面,十分虔诚地绕老杆行走一周,再用双手摸摸,“摸摸老杆,祛病延年”。
      刘七爷看到了北沙岗的胡铁匠,正领着孙子要进灯场。据说胡铁匠的父亲是拖儿带女,民国二十年逃荒到了北沙岗,在张家扛长工。三个孩子大了,想给起个官名。因为自己大字一个不识,只好来求卫大嘉的爷爷,教私塾的卫老先生,提出要给孩子起个响响亮亮的官名。卫老先生念了两句诗:“胡兴钟,胡兴炮,胡兴喇叭胡兴号。”胡兴钟,胡兴炮,胡兴号,兄弟三人,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胡铁匠的官名是胡兴钟。
      孙子却不买老胡爷的帐:“爷,灰尘太大了,太不卫生了!我不进!!!”
      刘七爷连忙喊道:“胡铁匠!胡铁匠!”
      老胡爷回过头,铜锣般的声音炸开了:“哎呀,七爷呀!”
      两个老人是“大炼钢铁”时的“炼友”,好多年不见了,一见面,玩笑就开个不停。
      “还没死?”
      “你都没死,能挨到我?”
      “老会长不会加个塞(先死)!”
      “你儿子呢?没陪你来。”
      “儿子俩口子到南方打工去了,过年也不会来!你当官的儿子回来过没有?”
      “忙,总是忙!”
      见七爷情绪有些低落,老胡爷想转移话题:“灯杆上的灯笼不用人糊了。机器生产的,一个模样,太方便了。”
      “也不用点(植物)油灯了,开关一开,灯泡儿全亮了。”
      “会长(职务)明年还干吗?让年轻人去干吧。”
      “你认为我们死皮赖脸不让,可是没有人接着干哪!老一套现在都成了‘四不像(麋鹿)’。”
      老胡爷笑了:“应该像保护四不像一样把你们保护起来。”
      七爷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觉,想哭。
 
      终于听见锣鼓声了。
      吉时已到,“灯官”入场,鸣炮三声,这时场内的灯光亮起来,场外的“旺火”燃起来,祭坛那边,孙副会长正在燃香烧纸,念念有词,按部就班进行祭祀活动。随着一声 “鸣炮进场”,活动进入了高潮,老杆上的焰火点燃,上下鞭炮齐鸣,会场群情激昂,欢声雷动。
      社火过来了,围观的人群有点挤,卫村长领着队长们忙着执勤,防止踩伤了人。
      按照规矩,锣鼓声暂停,“头场子”姜副会长高声唱着:
      四四方方一座城,
      住着三百六十兵,
      天天晚上来操点,
      个个头上甩红缨。
      “咚!”,社火队敲着锣鼓,应着声。
      一刹锣鼓用日观,
      四海龙王正面站。
      我队敬香把神参,
      保民四季得平安。
      入了冬,天气一直很暖和,难得有雪。今夜里,久违的雪却飘飘洒洒的落下来,灯场里点燃着盏盏灯火,更富诗情画意:近看,竖成列,横成行,似朵朵荷花含苞待放;远观,繁星点点,光明灿烂,宛若五彩缤纷的银河落地。
      民间还常有某人死后,受天帝任命为某地土地神的传说,而且土地神也与阳世的官吏一样,需要更代轮换。土地神在民间成了与普通百姓最接近,慈善可亲,然而又神通有限的形象。
 

    5

      正月十七的晚上,七爷死了。
      他在睡梦中走了。
      好大好大的雪呀!村里的老人们常常提起那场雪,那场神秘的雪。
      刘七爷下葬的那天早上,天晴了。
      山梁上的放羊老汉唱开了秦腔:
      明年的社火闹不闹,
      明年的灯阵摆不摆?
      ————————
      调是那个调呀,词已经早已不是那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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