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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翅的花季
2007-10-06
  

折翅的花季

  刚察县中学    孙桂宗

 

太阳缓缓的落山了,透过云层的余辉洒下一片金黄,把整个沙庄拥抱在一个金灿灿的世界里。此时的沙庄沉静在黄昏的霞光下,像一个劳作疲乏了的庄稼汉子,懒散的躺在热炕头上。

晚风轻轻地佛起路面上的尘土,娟子加紧脚步往家里走着,嘴里还哼着小调。她那又宽又长的衣服前襟随风时起时落。她宽阔的肩膀和走路的姿势透露着农村姑娘的直率。她微黑透红的脸上,一双灵活的大眼睛时而充满着忧郁,时而放出喜悦的光彩。

娟子回到家里,阿大(对父亲的一种称呼)阿妈收田还没有回来,只有妹妹丫娃在家玩耍。丫娃已经十二岁了,可看上去就像七八岁一样瘦小。她看见娟子回来高兴的说:“阿姐你回来了,那我可以玩耍去了。”

“别去耍了,阿大阿妈他们就要回来了,我要做晚饭,你帮阿姐烧火好吗?”

还没等娟子把话说完,丫娃已经一蹦一跳的跑出了厨房。

大门“吱呀”的响了,随后从门道里传来的是一声声咳嗽和叮叮当当的铃声。这咳嗽的是娟子年迈的父亲老王,叮叮当当的是娟子家那几头牲口脖子上的铃铛声。从娟子记事起,大门上的“吱呀”声,父亲的咳嗽声,还有牲口脖子上的铃铛声,已习惯性的成了这个家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动标志。这些熟悉的声音已经深深印在了娟子的心里,就连在梦里都清晰无比。

“‘圈圈’,晚饭做好了没?”娟子的哥哥生财把牲口赶进了圈里,已经添好了草料,站在院子里大叫起来。

娟子端了一盆清水从厨房出来:“做好了,阿大阿妈快来洗洗,身上全是泥土。”说着将盆子放在了台地上(指院子里四周高出来的地方)。

“我不洗,庄稼人天天和泥土打交道,身上没有泥和土那还叫庄稼人吗?”老王说着靠墙慢慢地盘腿坐在地上,然后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个又黑又皱的旱烟袋,慢腾腾地从烟袋里取出烟瓶装了一锅烟叶,又从衣服口袋里取出火绳儿(用一种草拧成的绳子,很耐烧。)叫道:“丫娃,给阿大来点火绳儿。”

“阿大,丫娃出去耍去了,我去给您点。”娟子说着接过老王手里的火绳儿到厨房去点。

娟子将点着了的火绳儿呈给老王,他放在烟锅口上,美美地吸了一口,长长的吐出一口咽气来,他仿佛要把这一天的疲乏全部从这老旱烟中吐出来一样。透过那缕缕烟雾,娟子看见父亲额头上的皱纹就像用铧犁过的田地一样,一道又一道,在看看父亲装烟的那双粗糙的大手,就像她家门前的那棵老树皮一样。父亲今年五十岁,可看上去像六十多岁一样苍老。娟子的心隐隐痛了一下。

娟子妈从头上取下那晒的已分辨不出颜色的头巾,胡乱的在身上掸了掸,蹲在地上洗脸。坐在一边的生财催着说:“‘屎圈圈’,你烧的啥晚饭?快点端来,我肚子饿的叫着哩。”娟子转过身来瞪了生财一眼到厨房去端饭了。

娟子双手端着一个木制的方盘,盘子里放着三碗汤面,随着碗里的热气,阵阵葱花香味飘散在院子里。娟子把方盘放在台地上,端了一碗汤(地方习俗,把面食称为汤)弯身双手端给老王:“阿大,喝汤。”

老王朝地下努了努嘴,继续吧嗒吧嗒地抽他的老旱烟。娟子蹲下身把手里的汤放在了他面前的地上,她回过身来时生财已端了一碗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娟子把剩下的一碗端给母亲。然后站在母亲身边说:“阿大阿妈,您们说说我阿哥,他老叫我‘屎圈圈’。”

老王嘴里含着烟瓶,斜眼看了看娟子说:“行了行了,娟娟和‘圈圈’还不是一样,喝了几滴墨水,认得了几个字儿,你还讲究头多哩。”

娟子委屈的望着母亲大声叫了一声“阿妈。”

娟子妈一边喝汤一边说:“你去把丫娃叫来喝汤,我这就训训他。” 大门“吱呀”的响了,娟子脸上挂着泪水去找丫娃了。

娟子妈喝完了汤说:“生财,给我再去舀碗汤来。”生财赶紧把自己手里的碗放在地上接过母亲的碗从厨房舀来了汤。母亲端着汤说:“生财,你不要在叫你妹子‘屎圈圈’了,丫头大了,知道害羞了,你当哥哥的老惹你两个妹子。”

生财咧嘴笑着说:“阿妈,我就和她说笑说笑,以后我不这样叫她了呗。”

这时,还在一边抽旱烟的老王说:“大丫头翻过年就十七了,成大姑娘了,该找个婆家了。”娟子妈和生财听了他的话都吃惊的望着他。他把烟袋往地上一仍,凶吧吧地说:“你俩像个受惊的骡子一样瞪着我做啥?”说完端起碗开始喝汤。

此刻没有了刚才的喧板(方言,指说话聊天)声,只听见“嘘嘘嘘”的喝汤声。

大门“吱呀”的又响了,是娟子和丫娃回来了。娟子到厨房去舀汤了,丫娃跑母亲身边高兴的说:

“阿妈,我和花花他们玩过家家了,我当老师了。”

“嗳哟,我们家丫娃还会当老师呀?”

“我会认字儿了,阿姐教了我好多字儿呢。”

“是吗?那我们家丫娃可能了,你给花花他们教了啥字儿呀?”

“我教了‘田’字,还有我们的‘王’字,还有‘大’字。”

说着就在地上用手指写了一个‘田’字,拉着母亲看:“阿妈你看,‘田’字就这样写。”

这时老王说:“我和你阿妈都是睁眼瞎,你就是把‘田’字儿写反了我们也不认识哩。”

娟子端着汤从厨房出来说:“把‘田’字儿写反了也是‘田’呀。”

丫娃斜着头看写在地上的‘田’字说:“哎,阿姐真的一样哩。”

娟子和丫娃都笑了起来,老王、娟子妈、生财也跟着哈哈哈笑了起来。此时的王家院子里充满着欢乐而纯朴的笑声,这响亮的笑声打破了夜幕降临时的寂静。

娟子的名字叫王生娟。母亲生她的时候,觉得生第二胎了,不会有什么大碍,连接生婆没有请。因肚子疼痛难忍,来回往圈圈(厕所)里跑,所以把娟子生在了圈圈里。父亲是一个没文化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当初给生财启名字时请一个教书先生给启的。生了娟子时不知道启个什么名字好,又不愿意麻烦人,觉得一个丫头家叫啥名儿都一样,既然生在了圈圈里,就叫圈圈,大名就叫王生圈。所以大家一直叫她‘圈圈’。一快儿的小伙伴们还淘气的叫她‘屎圈圈’。娟子一直不喜欢父亲启的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她受了很多讥笑,因为这个名字,她总觉得自己不如别人。

记得上学的第一天,父亲带她到学校报名时,老师问父亲:“丫头叫啥名?”父亲笑着回答:“王生圈。”老师收好了学费,还在每本书和本子上写了娟子的名字“王生娟”。老师指着写的名字说:“好乖的丫头,这就是你的名字,回家去写一写你的名字。”当时娟子难过的哭了。老师以为她怕上学,摸着她的头说:“不怕不怕,不会写老师明天教你。”后来,她一直照老师写的写着自己的名字。直到上三年纪的时候,有一次语文课上老师讲到了“圈”字,她才知道“圈”和“娟”是两个字,是同音不同字,意思也大不一样。她很庆老师把她的名字写成这样。懂得了这两个字的含义后,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娟娟”,可大家叫的时候她听着还是在叫“圈圈”,她想了想就改成了娟子,现在不管是谁叫她“圈圈”或者“屎圈圈”,她就非常生气难过。

 

 

黑夜,吞噬了整个沙庄。静悄悄地偶尔传来一声狗叫。

西房是生财睡觉的房子,已经传来了他的鼾睡声。北房靠西是娟子父母睡觉的房子,中间是中堂,靠东是一间另开门的厨房,北房里灯已经关了,只听见父母说话的声音。娟子隐隐约约听见阿大阿妈在说自己。这时阿妈在催了:“娟娟,你还不关灯睡觉做啥哩?”“阿妈,我就睡了。”娟子答应着走进了厨房关上了门。厨房里面半间有一个小炕就是她和丫娃睡觉的地方,外面半间安置着锅台和案板等灶具。

在这个安静的时刻她多想看看书学习一会,可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奢望,家里为了节省钱,父亲从来不让她开灯学习的。娟子关掉灯摸上了炕,把脚伸进被窝里呆呆地坐着。这学期升入初三两个多月了,今天老师公布了期中考试成绩,老师在班里表扬她的同时催她赶快把学费交上。这几年来娟子一直在父母的反对中坚持上学,她不敢开口向家里要学费,她知道,那样她离开学校的日子不远了。其实她上中学的这两年,有一半的学费是那些好心的老师们帮她垫上的,家里只给她交过一两次学费。也没有钱给她交学费,就是有了钱父亲舍不得,他想着攒钱给生财娶媳妇呢。

在家里娟子是一个懂事的好姑娘,她不仅有操持家务的本领,干农活也样样在行,在这个家里她是一个好劳力。在学校里她是一个勤奋、聪明、好学、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她的作业从没有在家里写过。老师们都觉得她是一个好苗子,也了解她的家庭情况,所以才资助她上学,她有幸才念书到今天。

一声公鸡的长鸣惊醒了沉睡的沙庄,也惊醒了梦中的娟子。昨夜里她外衣也没有脱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她开灯看了一下压在枕头底下的电子表已经五点过了,连忙起身下了炕。洗了洗脸,拿上书来到了院子里。灰蒙蒙的天像披了一层薄纱。很难看清楚书上的字,但她皱着眉看着书,借着那微弱的晨光背起了课文。这时听见北房里传来父亲沙哑的声音:“这丫头,嗡嗡地也不让人睡个囫囵觉。”

沙庄的秋天,比春天更富有欣欣向荣的景象;比夏天更富有灿烂绚丽的色彩;比冬天更富有生命的热情。那满山满洼的庄稼地,在清凉的秋风里尽情地翻滚着。黄了的麦子和青稞割成捆子一排排立在地里,整整齐齐。此刻,老王腰里别着一把镰刀,他的心情比天气还要好,在耀眼的太阳下晒的又黑又亮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睛却特别明亮。他把上午割好的捆子麻利的排好,然后坐在地上拿出他的老旱烟抽了起来。这时只见从上坡地里走来一个女人,左手提着一个布袋,右手提着一个暖瓶。还没有走过来就听见她扯着嗓门大叫:“哟!王家哥,今儿你们仨割了这么多呀,我这一上午才割了三十来个捆子。”

老王回头看了看说:“是李姑姐啊!我们三个人割着哩,你一个人嘛。来,坐着缓一会儿,吃了晌午在割。”

李姑姐冲着娟子妈叫了起来:“王家嫂子,过来吃晌午了。”

李姑姐坐在地上,从布袋里取出两个铁缸子和一个烙的黄黄的大锅盔馍馍。将布袋铺在地上,把馍馍掰开放在了布袋上。倒了两缸子浓浓的酽茶凉在一边。太阳下,从缸子里飘出的热气里弥漫着阵阵茶香。

忽然李姑姐唱起了花儿:“田里的庄稼黄了,庄稼人的心儿甜了。尕妹的脸儿笑了,阿哥的心儿醉了。”

老王连忙说:“李姑姐快不要唱了,生财有哩。”

李姑姐听了老王的话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的老王脸上也露出一丝似笑非笑极不自然的表情。

娟子妈和生财提着晌午过来了。娟子妈坐在地上说:“李姑姐你真是个宽心人儿,每天儿都这样开心。”

“王家嫂子,咱们庄稼人整天儿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不自个儿穷乐乐,还不把人给憋死了。”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生财从布包里取出锅盔馍馍和李姑姐的放在了一起。然后倒了一缸子酽茶端给老王。

李姑姐对生财说:“生财你自个儿倒一缸子就好了,我给你阿妈凉了一缸子哩。”说着把刚才倒的一缸子酽茶端给了娟子妈。

娟子妈拿着自家的锅盔馍馍给李姑姐,李姑姐一边吃一边夸赞:“哎哟!看看这锅盔烙的多暄啊,是娟娟烙的吧?”

娟子妈点了点头。

“王家嫂子你真是好福气啊,生财长成大小伙子了,是个好劳动力,娟娟又能干又俊俏,里外是个好帮手。”

“李姑姐你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哦,把这几个崽娃屎一把尿一把的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大了反倒让人不省心哟。这生财眼看着要说媳妇了,可这钱一分也没有着落。娟子不让她念书,这丫头非得要念,这不,今年的学费还没有交,老师又在催了,我和娟子阿大急的晚上睡不着觉啊。”

“王家嫂子,我昨儿个担水时碰见丁发海了,你猜他说什么?她说看上你家娟娟了,想让娟娟给他当儿媳妇哩。”

老王问:“他家丁旺不是到城里当工人不回沙庄了吗?”

李姑姐:“丁发海说他家丁旺在城里当了两年工人挣着钱了,现在要回来娶个媳妇哩。”

娟子妈说:“丁发海他也不想想,我家娟子才十七呢,还念着书,他家丁旺可是二婚了。”

李姑姐:“可不是吗,我还给丁发海说呢,人家娟子还念书呢,黄花闺女能给你家丁旺。你猜王家嫂子,他怎么说,他说一个丫头家念啥书,伺候公公婆婆、养娃娃、操心庄稼那才是本分。唉!这人那有钱了说话腰杆也硬了。”

娟子妈问:“他们家丁旺有三十好几了吧?”

李姑姐:“三十四了。”

娟子妈:“那还大我们家娟子十几岁哩。”

李姑姐:“王家嫂子,你不会是真要把娟子给丁家吧?”

娟子妈:“不会,我就随意问问。”

李姑姐:“我想也是啊,丁旺说了好几年媳妇都没有说着,他又大娟子十几岁哩,还不识字,娟子这丫头岁数这么小,长的俊俏,又勤快又能干的是我们沙庄的文化人哩。要找婆家得找一个条件好的,配得上娟子的小伙子。”

娟子妈听了李姑姐的话,高兴的吃着馍馍就着茶。突然老王说:“岁数大就大点,这有啥,只要丁家来说我就给。”

老王很少说话,但他说的话总是很有份量。

李姑姐喝了两口茶望着娟子妈,看娟子妈不说话她便对老王说:“王家哥,可不要把娟子给了丁家,丁旺可是二婚那。这俗话说的好‘嫁对郎享万福,嫁错郎毁一生’,何况娟子还小呢。”

“李姑姐,你不知道我们的难处啊。这生财该说媳妇了,我不从娟子身上要点财礼,我拿什么给生财娶媳妇呀?你也知道,这儿娃子岁数大了就不好说媳妇。”

生财吃好了晌午手里摆弄着镰刀,听见阿大又在说自己,他起身去割麦子了。

“唉!王家嫂子我们女人的命可真苦啊,自个儿给自个儿做不了主哦。”李姑姐说着慢慢地站了起来。

“李姑姐再吃点馍馍呗。”

“吃饱了,赶紧割走,我那麦子黄的快淌粒了。”李姑姐说着往自家的地里走去。

娟子妈把剩下的馍馍装在布包里,把茶缸往一快儿收拾了一下又开始割麦子了。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养育了沙庄人的这块土地,也烤着为了这片土地而累弯腰的庄稼人的脊背。此刻,割麦子的声音不在像早晨那么清脆,烈日晒的庄稼人头上的汗珠滴进土地里,似乎都会冒起一股烟来。远处的田野里传来时高时低唱花儿的声音,那腔调里传递着古朴而悠远的情思,那腔调里充满着庄稼人收获的喜悦。

 

 

吃罢晚饭,娟子给家里的猪和鸡喂了食,把家务活都拾掇好时院子里已是一片白蒙蒙的月光。门前那棵老柳树在月光下随风沙沙作响,树影在地上遥遥晃晃。娟子感觉秋夜里阵阵凉气直逼她的身体,娟子不觉打了个寒颤。

娟子准备睡觉时母亲披着外衣来到了厨房。

“阿妈,你怎么起来了?”

“阿妈睡不着,和你说说话儿。”

娟子听了高兴的说:“阿妈,上炕说,地下凉。”

说着娘俩上了炕。娟子依着母亲的肩膀说:“阿妈,今晚就睡在这儿吧,这些天不知道怎么了,就想和阿妈在一起。”

“看看你,都长成大姑娘了还跟阿妈撒娇。”

“阿妈,老师又催我交学费了,能不能从卖鸡蛋的钱里取点把我的学费先交了呀?”

“我给你阿大说了,可是他不让动那钱呐。”

“阿大也太偏心了,就想着存钱给我阿哥娶媳妇。”

“娟呀,别在去学校念书了,这回你阿大真不让你念书了。”

娟子听了激动的说:“不,我要念书,为啥不让我念书呀?阿大说不让我念书了吗?”

“你阿大没有说,可我太知道你阿大的脾气了。”

娟子哭诉:“阿妈,你给我阿大好好说说,就让我再念一年书吧,等明年这个时候我考上师专就像我们老师一样有工作了,我可以教丫娃念书,可以给家里挣钱了。”

娟子这一哭泣把熟睡中的丫娃给吵醒了,丫娃看见阿妈爬起来钻到阿妈的怀里问:“阿妈,阿姐怎么了?又不让阿姐念书了吗?”娟子妈望着丫娃那发黄的小脸,摸着那辫的歪歪扭扭的小辫儿,突然她把丫娃紧紧地抱在怀里,两行酸楚的泪水从她忧郁的眼睛里夺眶而出,顺着那眼角密密麻麻的皱纹滴落在丫娃零乱的头发上。

清晨,娟子听到父亲在院子里走动咳嗽的声音,她看身边的阿妈和丫娃还没有醒,她连忙穿了衣服悄悄地来到院子里,父亲正在给牲口添草料。

娟子走过去帮忙:“阿大,您今儿起的这么早?”

“今儿我们早早去,攒把劲儿把阳坡湾那块麦子割完。娟娟,今儿你别去念书了,和我们一起去割麦子,去,把你阿妈和生财他们叫起来。”

娟子听父亲说不去念书了,心里咯噔一下。娟子借着灰蒙蒙的晨光看了看父亲那张严肃的脸胆怯地说:“阿大,求您了,就让我再念一年书吧,明年我就要考师专了。”

“你这个丫头,倘或你考不上呢?”

娟子着急的说:“我们老师说了,我准能考上的,阿大,您就让我念一年吧?”

老王板着脸说:“你们老师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你就是考上了,挣的钱也不是我老王家的,我可没有钱为别人家培养你这个文化人儿。”

“阿大你怎么这么说,我是你丫头呀。”

“丫头,丫头就是别人家的,这几年供你念书把家里的一点钱都花在你身上了,你就知足吧。我供你念书,识了几个字儿,反过来还和我顶嘴。现在帮家里种一两年收成,你就等着找婆家吧。”

娟子听了父亲说的话,表情一片茫然。她难以相信这是养育她长大的父亲说的话。这简直是一把刀子一下子扎在了她的心坎上。她头脑发胀,耳朵嗡嗡直响,嘴唇发抖,整个人僵在那里说不出任何言语。

灰蒙蒙的天边渐渐透出红色,慢慢地红色中透出明亮的金光,照耀的树叶闪闪发光,几只麻雀唧唧喳喳的飞来飞去。

大门“吱呀”的响了,老王腰里别着镰刀,赶着毛驴。生财一手牵着骡子一手牵着马跟在后面。娟子妈背着装了晌午和镰刀的背抖,在晨光下他们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向阳坡湾的方向走去,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娟子真想背起书包迈出大门去学校。可是她不敢,她怕她阿大。不去学校念书她又不甘心。此刻她在灶火边的草堆上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急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知丫娃什么时候醒了,她光着脚丫站在娟子跟前说:“阿姐,你还没有去念书呀?要迟到了。”迟到?是啊!再不走就要迟到了,学校离家有十几里路呢。以往这个时候她都到学校了。突然她一把从炕上揪起书包对丫娃说:“丫娃,阿姐去学校了,你好好看家,你晌午吃的锅盔馍馍我放在案板上了,鸡的食我剁好了,你不要忘了喂鸡啊。”丫娃看着娟子点了点头。“吱呀”,娟子出了大门飞快的向学校跑去。

公路边一道红砖砌成的围墙是乡上唯一的一所中学,里面坐落着十几栋错落不齐的瓦房,墙面粉刷的雪白雪白,在灿烂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从各个教室里传出琅琅的读书声。学校给这偏僻的山村增添了一幅色彩绚丽的图景。

突然,老王出现在了校园里。他头戴一顶帽沿边烂了的破草帽,穿了一件分不出是什么颜色的衬衫,领口上的污渍在阳光下黑的发亮。前腰里别着烟袋,后腰里依旧别着镰刀。他的这身装扮站在校园里是那么不相称不调和。他东张西望地看了看周围,走到一个教室门前直接推开了门,“刷”,全班聚精会神听课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老王身上,他什么话也不说,伸长了鼓着青筋的脖子在教室里四处张望。

一位讲课的男老师走过来问:“老人家,你找谁?”

他气势汹汹地说:“我找王生娟。”

“我们班里没有这个人,是哪个年级的?”

“初三的。”

老师用手指了指旁边的一座教室说:“初三的是那个教室。”

他走过来,爬在窗户上往教室里望着。真巧,娟子就在窗户边上。他一眼就看见了娟子,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教室门前推开了门,就像刚才那样,“刷”一下子所有同学的目光集中在了他身上。

他背着手大声说:“娟娟,把书包背上了出来。”

娟子见父亲到学校来找她了,吓的赶快从教室里出来,把教室门紧紧地拉上了。

“你这个死丫头,叫你去割麦子,你却跑到这里来享福了。”老王一边骂一边从腰里取下烟袋在娟子头上敲了一烟袋。娟子吓的往后退。

他看见娟子没有把书包拿出来又伸手去打娟子:“你赶紧不去拿书包,还站在这里等着我打死你是不是。”娟子知道,再不进教室拿书包的话她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娟子走进教室,她满脸通红低着头走到自己的课桌上,全班同学都静悄悄地看着她。当她收拾好书包走到讲台跟前时,班主任苏老师问她:“王生娟,怎么了?”

娟子头低的跟低了:“老师,我不再念书了。”

教室里一阵喧哗。老师朝同学们压了压手势,走到娟子跟前亲切地问:“你阿大又不让你念书了?”娟子无语,眼泪簌簌簌地落在抱在胸前的书包上。老师从教室里走了出来,娟子也跟了出来。

老师微笑着对老王说:“王大叔,今天闲了吗?有空儿到学校来?”

老王看见老师便客气的说:“老师啊,我们庄稼人哪有闲功夫,眼看着这青稞、麦子、豆儿全黄了,赶紧不收割就要淌到地里了,我家里人手少,这不我来叫这丫头帮着去割麦子。”

老师说:“王大叔啊!你这麦子割完了,王生娟的功课可要拉下不少啊!”

老王说:“拉就拉吧,我供不起她,也不让她再念书了”

老师说:“王大叔,你怎么又来这一套了,我看这样吧,让王生娟请几天假去帮家里收割,完了再让她来念书,拉下的功课我们想办法给她补上。”

老王说:“老师,让您费心了,她不念书了。”

老师说:“王大叔,这可不行啊!再有一年就毕业了,王生娟可是我们班里的好学生,不能就这样样辍学了。”

老王不耐烦的说:“她是我的丫头,念不念书的我说了算。”说完对站的一边的娟子大吼一声“走”转身就走。

老师对着老王的背影叫道:“王大叔,王大叔……

娟子跟在父亲身后走着,跨出学校大门的一刹那她思绪万千。娟子回头留恋的望着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这里她曾度过了两个生机盎然,落叶纷飞的季节;这里洒下了她青春的足迹;留下了她花季的身影;这里有她的良师益友。往日老师们温和慈祥的面孔在她眼前闪动,同学们的欢声笑语在她耳边回荡。她知道今天她走出这个校门就告别了她的学生生涯,就告别了她的理想。她的心就像撕裂了一样难受,两行热泪,从脸庞滑下流进了她的嘴角,涩涩地……

 

 

斜阳下,一个男人走进了沙庄,他中等个子,内着白衬衣,打了一条大红色的领带,外穿一件黄色西装,下身穿了一条蓝裤子。他背着捆的方方正正的行李,两手提着装的鼓鼓的尼龙袋子和帆布大包。一看这行头就知道是发了洋财的庄稼人衣锦还乡了。他就是丁旺。     

丁旺走进家门。这是一座古老的用土夯成的庄廓。朝北是一面正房,中间是一间厅堂,两边分别是厢房。西边是厨房和一间厢房。挨着西房的是一块用土墙夯起来的空地当圈圈,在墙上挖了个圆门,吊着一片厚厚的草帘子。

丁旺没看见家中有人,他叫了一声“阿妈”。这时候从圈圈里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个子不高,胖胖的。苫在头上的蓝头巾在后脑勺打了个结。她就是丁旺的阿妈。庄子上的人都叫她胖婶儿。她看见丁旺高兴的说:“哎哟!我的尕旺子,阿妈天天把你等啊盼的,你可回来了。”说着抓住丁旺的手眼泪汪汪地看着丁旺。

丁旺从胖婶儿手里接过铁锨,取下她背上的背抖问:“阿妈您做啥哩?”

“我在煨炕,你阿大说你这几天要回来,你那小西房两三年没人睡了,炕潮气大,我早早儿给你煨上了。”说着两个人来到了北房。

胖婶儿给丁旺倒上了茶说:“饿了吧?我给你拿馍馍去。”

丁旺站起来说:“阿妈你坐下,我自己去拿。”

“唉!端茶做饭是女人的事情。”说着就出了房门。

胖婶儿碟子里端着切成一块一块的锟锅馍馍,放在炕桌上,然后取了一大块给丁旺说:“吃锟锅,这是阿妈昨儿个专门为你烙的。”丁旺接过来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丁发海一进家门看见了院子里的行李,就知道是丁旺回来了:“哎哟!我们家尕旺子回来了呗。”

胖婶儿和丁旺听见说话声便从房里迎了出来。

丁旺上前说:“阿大,我回来了。”

丁发海笑呵呵地说:“回来好,回来好啊!”

丁发海从头到脚的把丁旺打量了一番又笑着说:“当了两年修路工人,你还真有点像城里人哩。”

胖婶儿笑眯眯的说:“你爷儿俩两三年没见了,说的话儿多着哩,到房里炕上慢慢儿说。”

三个人来到房里,丁发海盘腿坐在炕上,胖婶儿给他到来了茶,他喝一口茶就一口馍馍,边吃边问丁旺:“这几年在外头挣了多少啊?”

“有两万。”

“两万可以娶个媳妇了。”丁发海停顿了一下又说:“这两年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

“对我们庄稼人来说不苦,这两年我没有在家种庄稼,可累坏了您和我阿妈。”

“我倒没累着啥,庄稼活都让你两个阿哥帮着干了,就是你阿妈岁数大了,这家务活快干不动了。现在你回来了,我们赶紧给你说个媳妇,该让你阿妈享享福了,再说你这岁数越大越不好说媳妇。”

“是啊!这几年你在外头有没有相中的姑娘?”胖婶儿问。

丁旺说:“我们修路的地方连个男人都很少见,我去那里相中个姑娘哩。”

丁发海说:“这事儿不急,有钱就好办哩。”他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接着说:“老阿奶,今儿个尕旺子回来了,钱儿也挣上了,你去把老大和老二两家子都叫来,我们香香儿做一顿拉面了吃。”

“好哩,让大媳妇和二媳妇来做,我这就去看看他们割田回来了没有。”胖婶儿说着笑呵呵的出了大门往老大家走去。

丁旺二十六岁那年,丁家把家里的积蓄全拿出来给他娶了个媳妇。第二年媳妇生孩子时难产,沙庄上的人迷信意识很强,丁家也没把媳妇往卫生院里送,等孩子生下来已经死了。是一个足有七八斤重的男娃娃。不等半个时辰媳妇也死了。当时胖婶儿哭的抱着那个死婴不肯松手。从那以后,丁家院里总是静悄悄地很难听见有说笑的声音。就是他们家老大和老二的那几个孩子,没有事情的话也不常来。

今晚,丁家好热闹。整个院子里灯火通明,就连好几年没亮过灯的小西房里,今晚也从窗户里透出明亮的灯光。北房里传出男人们粗狂的说话声,他们吃饱了肚子之后的话题就是今年的收成和来年的梦想。厨房里传来女人们刷锅洗碗的响声和嘻嘻哈哈的笑声。院子里一群孩子吃着丁旺买来的糖果,追逐着嬉闹玩耍……

夜已深了,整个沙庄静悄悄地一片漆黑。只有丁家院里的小西房里还亮着灯。丁旺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他看着墙上的画片,眼前就会浮现出他媳妇的身影;望着窗户上晒的发黄的剪纸画,他媳妇的模样就会在他眼前闪动;他关了灯,仿佛听见他媳妇在地下走动的脚步声。他烦躁的把被子蒙在头上喘着粗气。

夜,更加寂静了,只有几颗稀稀落落的星星一闪一闪。

立秋后的天气,早晚清爽凉快。白天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天还没有亮人们就开始收割了。这还不到吃晌午的时候,丁发海一大家子把一大片麦子就割完了。他看着早晨饱满的麦穗儿像个出嫁的姑娘,含羞低头在晨风中摇摆,这会儿像一个个熟睡的娃娃躺在地里。他高兴的对他家老大说:“你这块麦子比我自留地里的还要好啊!今年真是个丰收年啊!”

那边,两个儿媳妇摆好了晌午在叫:“阿大,你们过来吃晌午了。”

丁发海和三个儿子走过来说:“吃完了晌午你们就去割老二家兔儿湾的那块地,那块地也全黄了。这里的捆子先不要排,早上割的都潮着哩,晒一晒,我到这山梁子上凉快一会在来排捆子。”说着就要走。

老大媳妇问:“阿大您不吃晌午了?”

“我不吃,等一会回家去吃。”说着背着手悠闲的走了。

老大媳妇望着他的背影说:“这尕旺子一回来,阿大可精神多了。”

老二媳妇说:“就是啊嫂子,这回尕旺子挣着钱了,再娶一个媳妇,我们阿大阿妈也就放心了。”

“嫂子你们说的容易,我现在提着猪头找不着庙门哩,从哪里娶个媳妇。”丁旺苦笑着说。

她们妯娌俩相互看了看笑了起来。

老二媳妇说:“尕旺子,我们阿大给你相中了一个哩。”

丁旺问:“谁呀?”

老二媳妇说:“老王家的娟娟呀。”

听了这话,丁旺把塞进嘴里的馍馍取了出来惊讶的说:“啊!她那么小?”

老二媳妇说:“小还不好啊,人家是黄花大闺女,还有文化哩。”

“好了好了,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你们就在这里搅舌头根子。”老二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丁发海上了山梁往高占林家的地里走去。高占林五十来岁,在沙庄来说是一个有点名望的人。听老人们说他年轻是还当过名办老师呢。他懂点八卦、会看风水、能识面相。所以庄子上的人们有点大大小小的事情总找他掐掐算算,大人小孩都尊称他为先生。

先生看见丁发海朝自己走来,停止了割麦子,手里提着镰刀热情的打招呼:“丁老哥,今儿闲着了吗?”

丁发海说:“没有,刚把老大家的一块麦子割完。”

先生说:“听说你家老三尕旺子回来了?”

丁发海说:“回来了,这不我是来找你先生给跑跑腿儿,到老王家说说,看看他家大丫头给不给尕旺子。”

先生惊讶的说:“哎哟!丁老哥你可不要叫我干穿着汗衫戴棉帽,不相称的事儿。那王家丫头还小着哩,何况你家尕旺子是二婚。这老王他不把我骂出来才怪哩。”

丁发海拉着先生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包纸烟,撕开银纸,笨拙的取出一支烟递给先生说:“来,抽个纸烟,这是尕旺子从城里给我买来的。”

先生拿着纸烟直直的望着丁发海,看他要说什么。他从胸前的衣服口袋里取出一盒火柴划着了给先生点上了烟,然后自己点了一根抽了一口说:“先生,这事儿我心里有谱,你去了老王他不仅不骂你,说不定还会同意哩。现在提倡搞什么自由恋爱,就怕娟娟那丫头不愿意。”

先生问:“你咋知道老王会同意?”

丁发海说:“你想想,他家生财也要娶媳妇哩,他不从这丫头身上要点干礼,他拿啥给儿子娶媳妇。”

先生说:“这话是有理儿,可老王同意了,倘或那丫头不同意呢,还不是一样。”

丁发海说:“哎!先生,皇上的旨,将军的令。这还不是老王说了算嘛。”

先生犹豫:“这……

丁发海说:“你今晚就去老王家一趟,他倘或应了这事儿,你顺便合一合八字儿。”

先生说:“那好,晚上我去老王家问问。”

先生,这事儿成了,我就邀请你做媒人,好好儿款待你这个大媒人。”丁发海说完起身要走。

先生说:“一块儿吃了晌午在走呗。”

“不了,你们吃吧,我回家吃去。”说着又从怀里掏出那包烟取出了两根给先生,先生把纸烟夹在耳朵上看着丁发海离去的背影。

吃罢晚饭娟子正在给猪喂食,听见大门“吱呀”响了,她回头借着灯光看是先生。娟子放下手里的猪盆惊讶的说:“先生。”

先生笑呵呵的说:“在喂猪呢,你阿大来?”

娟子用手指着说:“在房里炕上,您进去吧。”

先生人还没走进房里,这声音已经传到老王耳朵里:“王家哥你做啥哩?”

老王听见有人来,他也懒得下炕,在屋里应声:“谁呀?快进来。”

先生走进堂屋来到右厢房。老王见是先生,便把手里的烟袋放在炕桌上站了起来说:“哎哟!是先生呐,那股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快上炕来。”

先生脱了鞋上炕盘腿坐下,开门见山地就说:“王家哥,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个我来是丁发海托我来说媒的,他家尕旺子回来了。”

老王拿起烟袋抽起烟来,他没想到丁发海来还赶的很紧哩,这么快就托人来了。

先生看着老王只抽烟不说话着急地说:“王家哥你说句话儿呀。”

这时娟子妈和生财进来了,和高先生打过招呼后生财坐在炕沿上,娟子妈给先生端来了馍馍倒上了茶。老王沉默了一会,突然瞪着眼问先生:“丁发海他这是叫你来提亲呐?”

先生说:“王家哥看你说的,我是来取个你的意思,你觉着成,就给个丫头的八字儿,赶明后天儿,丁家拿着礼档正儿规儿地来提亲。”

老王不在说话,又沉默着抽他的老旱烟。

先生看他又不说话,拍着大腿着急地说:“哎哟!我的王家哥,成是不成,你说句话儿呀?”

老王坐直了身子,在炕桌上轻轻地敲了敲烟瓶说:“先生,你去给丁家回话,让他们来提亲,可丑话我说在前头,他家尕旺子是二婚,我家丫头可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这干礼我是不会少要的。”

先生怀疑地问:“王家哥,你真给呀?”

老王反问:“那高先生的意思是我不要给啊?”

先生说:“不是不是,我是问你当真把丫头嫁给尕旺子?”

老王说:“我老王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

先生说:“也是,也是。”

听了老王的话,一直坐在一边的娟子妈站起来说:“老阿爷,丫头岁数还小,在等两年吧?”

老王说:“等啥等,等到二十了还不是奶妈子怀里的娃娃,人家的。早打发晚打发都一样。”

生财也说:“阿大,可是尕旺子他是二婚呀,又大娟娟那么多,这不是亏了我妹子吗?”

先生说:“是啊!王家哥,大家好好商量商量,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呀。要不把娟娟叫来,问问她的想法?”

老王斜眼瞪着生财说:“去,睡你的觉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转过头对先生说:“先生,就照我说的办。”

先生对娟子妈说:“王家嫂子,这姑娘十七八也该谈婚论嫁了,虽说这尕旺子是个二婚,可丁家条件还不错,听说这回尕旺子也挣着钱了,你丫头嫁过去不会受罪吃苦的。”

娟子妈看着老王没在吱声。老王说:“先生,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先生说:“那好,我就给丁家回喜讯儿去了。这丫头的八字儿你还没给我哩。”

老王说着娟子的生辰八字。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红纸和一支钢笔爬在炕桌上记,钢笔写不出字来,他抬起胳膊甩了两下,还是写不出字来,他把笔尖放在舌头上添了添,密密麻麻的写了两行字,然后工工整整地叠起来装在口袋里说:“王家哥,那我这就回去了。”

老王说:“不在喧一会了?”

“不喧了,时候不早了。有了这桩子喜事儿,我和你王家哥以后喧板的空儿多着哩。”先生说着下炕穿了鞋。老王也要下炕送先生。先生硬是不让他送。先生走出了房们,只听见老王大声说:“先生,那我就不送了。”娟子妈和生财把先生送出了大门,随着“吱呀”的大门响声,先生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黑夜里。

生财闩上了大门,经过门道时听见两个妹妹在说话,他推开门来到厨房,娟子和丫娃坐在炕上念书,娟子看了一眼生财没有理他,他走到炕沿边上叫了一声“娟娟”。娟子还是没有理他。他又大叫了一声“娟娟”。娟子也大声说:“做啥?”

生财说:“阿大要把你嫁给丁旺。”

娟子问:“阿哥,你说啥?”

生财重复:“阿大要把你嫁给丁旺。”

突然间,娟子刚才和悦的脸一下子变成了冰冷的石块一样,手里的书落在了被子上,整个人像僵了一样呆呆地望着生财。生财见娟子半天不说话,大声吼道:“我说的是人话,你听不懂吗?阿大要把你嫁给丁家,给丁旺当媳妇。”这一声吼叫使娟子神志清醒了,她掀开被子从炕上跳下来,鞋子也没穿就慌慌张张地往北房跑去。

娟子光脚站在地下说:“阿大阿妈,您们不要把我嫁给丁家,我不嫁人。我在家好好帮您们干活。”

老王看着娟子不说话,对娟子妈努了努嘴。娟子妈把娟子拉到身边坐在炕沿边上说:“娟娟,姑娘大了就要找婆家嫁人的,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该找个婆家了。”

娟子说:“阿妈,这几年我念书,没帮家里好好干过活,你和阿大把我拉大不容易,不要把我这么早就嫁出去,让我在伺候您们几年。”

娟子妈听了心里一酸,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阿妈知道你是个好丫头,把你嫁给丁旺是委屈你了,可这都是命啊,你就认命吧。”

“不,我就是不嫁人,我谁也不嫁。”娟子说着伤心的哭了起来。

这本是一桩喜事儿,老王见这娘俩哭天摸泪的心里就烦起来。怒气冲天地骂道:“我还没死,你们就给我哭丧啊。”娟子妈用袖口擦着眼泪,把娟子从房里拉了出来。

夜更黑更静了,天上没有一颗星光,这黑暗压的娟子的心里喘不过气来,门前那棵老树的黑影一动不动的像个怪物一样看着她。她的心就像有人用粗暴的大手恶意地揉捏一样难受。她在也忍不住压抑在心中的忧伤,失声痛哭起来。静静的黑夜被她的痛哭声打破,夜,凄凉的害怕。

第二天一大早,先生就在丁家大门上叫喊:“尕旺子……”丁旺赶紧去开门,见是先生心里暗自高兴:“先生早啊!”先生笑呵呵地说:“尕旺子,给你说了个俊媳妇儿。”丁旺裂嘴笑嘻嘻地带先生到了房里。

先生说:“丁老哥,我给你报喜来了,你可真是活诸葛亮,料事如神啊!老王他同意了。”

先生,快上炕说。”丁发海高兴地说着又嘱咐丁旺:“尕旺子,快把炕桌放上,拿红纸来,让先生写庚贴。”

先生拿出他的家什,不一会儿写好了两份庚贴。他拿起一份摇头吹了吹,双手呈给丁发海:“丁老哥恭喜你呀,我昨晚就算过了,他俩的八字特别好不会相冲相克,属相也投合,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丁发海接过庚贴客气地说:“多谢高先生,多谢高先生。”

先生把另一份庚贴叠起来装好说:“这一份我给老王。”

丁发海说:“先生,你看现在我们大家都忙着收割,这也没有个闲日子,等再过上半个多月我们的田割完了,场也碾完了,刚好也是八月十五,那时我们在去王家提亲,提亲时我想把婚也定下,不知王家行不行,还要麻烦你去说合说合。”

先生说:“哎呀!这恐怕不行啊。”

丁发海说:“提亲和定婚的礼份我不会差下的。”

先生说:“那好,我去告诉王家。”

这时,胖婶儿忙出忙进的摆好了筷子,倒上了茶,端来了炒好的菜和锟锅馍馍招待先生。吃过早饭,大家各忙各的去了。

 

八月,是一个收获希望的好日子。八月的沙庄天气好,收成也好;八月的沙庄人精神好,劲儿也大;八月的沙庄天上的太阳圆,地上的麦场圆。八月的早晨一个个庄户人家的圆场上铺满了春天洒下的希望,当家的转着;骡马转着;碾砣转着;女人们跟在后面扬着。一次一次,他们和骡马累倒在麦场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充血的眼睛里流出旋转的悲哀。但一想到这好年景,望着女人们注视的目光,看着儿女们欢喜的笑脸,他们又来了劲儿,站起疲惫的身躯依然旋转在圆场上,一圈、二圈、三圈…….。牵着骡马重复的旋转着,转的直到太阳西下,在黄昏下迎着风扬起木锨,木锨一锨一锨的扬着,叫风的口哨一声一声的吹着。女人们欣喜地扫着麦衣,看着麦衣下一粒粒金灿灿的粮食,脸上露着蜜一样的笑容。天色渐渐黑了,男人们背着粮食,骡马驮着粮食,女人们背着麦草,把所有用勤劳和汗水换来的收获全都背到家里。一年到这个时候,他们那颗揪着的心才算塌实了。

八月,也是一个考验庄稼人的日子。他们说,庄稼人的日子实实在在,使不得一点奸,谁使了奸,过不了八月就会饿肚子,就会在人前头低三下四,抬不起头来。沙庄的每一个庄稼人都勤劳实在。八月,他们个个都扬眉吐气,精神抖擞。

一场紧张的收割之后,一片片土地苍黄地裸露着,只剩下叶子枯黄了的洋芋地这里一片那里一块,有的地方露出了鲜嫩的洋芋。

 

 

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是丁家来王家提亲的日子,也是给丁旺和娟子定婚的日子。王家大清早就茫茫碌碌地热闹开了。厨房里有说有笑,案板上摆满了用新面蒸的月饼,一个个像盆子一样大,一层红的,一层黄的,一层绿的,五颜六色的一层又一层,最顶层还做上了龙腾凤舞的图案,周围是千姿百态的花朵,别说吃了,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感觉这不是吃的月饼,好像是一件让人欣赏的工艺品。地上一个大盆里放满了蔬菜,菜瓜、萝卜、菠菜、洋芋…….娟子妈坐在小凳子上一样一样的洗着。李姑姐把袖子卷的高高的,露出如藕似的白胳膊,腰肢一扭一扭的在揉面。娟子的婶婶喜莲在烫鸡拔毛。娟子在灶前烧火,一锅水烧开了热气大冒,她还在使劲的拉着风箱。喜莲说:“娟娟,水烧开了,你想啥哩。”娟子这才停止了烧火。她走到阿吗跟前说:“阿吗,我来洗。”娟子妈说:“不用,我洗就行了,看你的头发乱糟糟的,去把你的头好好梳一梳。”娟子走到炕边坐在炕沿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院子里,秋风带来了最初的寒意。几个孩子坐在西房门前的台地上,吃着自家结的花檎果子,嘻嘻哈哈地享受着早晨的太阳。一群鸡在院子里来回啄地寻食。

北房里,炕桌上摆放着切成一块一块的月饼,还有那晶莹透亮的花檎果子。围着炕桌坐了一炕的男人。老王和他哥哥王大可靠着被子坐在炕中间,生财的姑父梁满仓和李二柱背靠着炕柜坐在右边,左边靠墙而坐的是生财和他的堂哥王生放。这些人是老王请来商议定婚的。他们一个个美滋滋地抽着老旱烟,喝着枣儿茶。生财坐在炕沿上一边听他们喧板一边给他们添茶。

王大可问老王:“今儿这干礼你寻思着怎么要啊?”

老王说:“我和她阿吗寻思这干礼要上个一万捌,丫头的衣料里外要上六套,棉的要上两套,首饰给丫头要上一对儿金耳环和一个戒指,你们看合不合适?”

王大可说:“这么说你这干礼我们开口就得说两万?”老王点头。王大可又说:“是不是太高了?”

李二柱说:“是啊!我们沙庄还没有要过两万的哩。”

老王说:“那你们取个数。”

梁满仓说:“我看开口说个一万捌,要上一万三四就很好了。”

老王瞪着眼说:“那不成,这个丫头我不打发也行。”

王大可说:“我看这样,你也让一让,要上一万陆,我们开口说一万捌。你要的太高了庄子上的人会指着我们老王家说闲话的,这一万陆也就看丁旺是个二婚才这么说,这个数在我们沙庄还没有过哩,最高的也就是那年李家打发姑娘说了一万二,给了九千九百九十呢,这还不知道丁家怎么想呢。”

老王听了默默地抽烟不说话。

梁满仓说:“二哥,这大哥说的对呀。”

李二柱也说:“是啊,王家哥,这大哥说的在理,就照大哥说的定下吧。”

王生放也说:“叔,就按我阿大说的定下吧,要的太高也不行啊,我们老王家像生财这样等着娶媳妇的还有两三个哩,现在我们要的高了,到时候别人还不是往高里要吗?”

李二柱说:“就是啊!”

老王沉默了片刻说:“成,那就照大哥说的定下。”

李二柱说。“好哩,那我就把礼单写出来。”

不一会儿,就听见大门“吱呀”地响了,从门道里就传来先生的声音:“王家哥,亲戚来了。”听见先生的声音,这一帮男人赶快从炕上跳下来迎接。呵!这丁家来人也不少。先生怀里抱着一箱酒,丁发海怀里抱着一摞摞茯茶,他的妹子丁春梅手里提着一个红包袱,后面还有他弟弟丁发林和他家老大丁强怀里抱着两个大纸盒子,一个个满脸喜气地进来了。老王他们嘘寒问暖把大伙儿请进了北房。中堂挂着一幅八仙过海的图画,两个大红柜用油抹布擦的油亮油亮。丁家人把东西放在地上。王大可说:“亲戚们,快到这边炕上坐。”先生放高了嗓门说:“王家哥,这不管做啥事儿都讲究个规矩,我们行完了规矩再上炕坐。”说完他和丁发海在地上取了两瓶酒,两包茯茶,两个锟锅馍馍和一付蒸花卷摆在了大红柜上抬手示意:“这是给王家哥和嫂子的提亲礼。”接着又从地上取了两瓶酒,两包茯茶放在大红柜上说:“这是给王大哥和大嫂子的提亲礼。你们看看,这提亲的礼档还有没有不周之处啊?”老王和大伙儿都说:“没有,没有。”先生又说:“这提亲的礼档一收下呢,两家就是亲戚了,这丁老哥和王家哥就是亲家了。”在场的大伙儿都哈哈哈笑了起来。先生笑着问丁发海:“丁老哥,那我把定婚的规程也行了?”丁发海说:“行了,行了。”先生和丁家几个人又从地上取了两瓶酒,两包茯茶,两个锟锅馍馍和一付蒸花卷放在了柜上,丁春梅打开红包袱,去出两块布料,一套衣服,两块香皂,两瓶擦脸油放在柜上说:“这是给姑娘父母的长衫布料和姑娘的衣服化妆品。”先生说:“王家哥你们看看,还有没有礼数不到的地方?”老王说:“没有,没有,先生和亲家都是懂礼数之人哩。”王大可说:“这进屋都大半天了,让亲戚们都站着了,快上炕,快上炕。”大家进了里屋上了炕,生财和生放忙着给亲戚们倒枣儿茶。

厨房里风箱“啪嗒  啪嗒”尽情的拉着,锅里炒的菜“吱啦  吱啦”响着,菜香味满院飘着,不一会功夫,桌子上摆满了酒菜。大家划拳喝酒的,吃肉的,说笑的全都沉醉的烟酒混杂的气味中。不知谁喊了一声:“礼单湿了。”整个场面安静了许多。

先生说:“这酒也喝的差不多了,我们先看看礼单,把礼定下了再喝酒,你们两亲家看行不行啊?”

大伙儿都说:“对,先把正事儿办了。”先生接过礼单看了看递给了丁发海,他看完礼单后吃惊地说:“哎哟亲家呀!这干礼就一万捌呀,你这不是狮子大开口吗?”

老王说:“亲家,这礼单归礼单,我们还得商量不是吗?”王大可和高先生应声:“对,得商量,得商量。”

先生说:“我来说句公道话,这干礼一万捌真是太高了,一万对你们双方都很公道。”说着斜眼给丁家人使了个眼色,这边丁发林和丁强叔侄俩端起了酒碟给老王他们敬酒。

王大可喝了酒摸着嘴巴说:“亲家,我们也不说一万捌,你们也不要说一万的话,我们都让一让,今儿个这婚一定下呢,丫头就是你丁家的人了,这两家就是亲戚了,我们嫁姑娘你们娶媳妇,这都是欢欢庆庆的喜事儿,我们要干礼也要讨个吉利的数字,我看这一万六千六就是个吉祥的数字,就定下这个数好。”

梁满仓接着说:“这个数好,顺 啊!啥事儿都讲究个顺利嘛。”王家人跟着都说:“对,就这个数,这个数好。”

先生说:“那丁家在加点,王家再让一点,一万二吧。”丁家人都纷纷端起酒碟给王家人敬酒。老王说:“先生您也知道,我养大这个丫头着实不容易啊。”

丁家人酒敬了一杯又一杯,好话说了一大堆,最后也没把干礼降到他们心目中的数目,结婚的日子定在了腊月二十

光阴似箭,转眼沙庄的一切都褪了颜色,一望无垠的土地苍黄一片,光秃秃的树枝上几只喜鹊“喳喳喳”地对抗着寒冷的北风。丁家分次把干礼和彩礼都送齐了。

娟子在母亲的教导下做鞋、逢枕头、绣荷包之类的针线活儿。她觉得阿妈说的对,山里的人根就在山里,绕多少弯最终都得回到山里。山里的女人和男人一样,要耕地、砍柴、背粪,还要干家务、喂猪、做针线,男人外出搞副业挣钱时,女人就要坚持本份撑起整个家庭,孝敬长辈,教育幼小这就是山里女人的命,老天早已注定好了的。她接受了这种命运的安排。她不在去想着念书,考学;不在幻想和沙庄不一样的外面是什么样子。阿妈叫她做什么,她就默默地做着。娟子妈看着她绣的鸳鸯嬉水的枕头,花花绿绿的鞋垫,鲜艳夺目的荷包,那喜滋滋的脸上露着自豪的表情,一个劲的直夸她:“娟呀,你绣的可真好,看这针脚多匀称。等把你嫁过去的那天,我们要展展板板地摆摆针线,让庄子上的人和丁家人看看,我有一个多么心灵手巧的丫头。”看着看着又叹气说:“哎!这会儿就把你要打发了,还嫁给丁家那个尕旺子,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了。”娟子听了阿妈的话心想:阿妈也觉得我现在出嫁不合适,可为什么还要把我嫁给丁家?可娟子说不出任何话来,她只管低头做着她手里的活儿。

腊月二十这天是王家的嫁女宴。天色迷迷茫茫,院子里几张大小不一的桌子上围满了来添礼的亲戚和左邻右舍的庄员们。桌子上密密实实的摆满了大盘大碗的肉菜。男人们展开了姿势放亮了嗓子吼着划拳;女人们有放开肚皮吃着的,有嘻嘻哈哈笑着的,也有大声喊叫孩子的;孩子们有的手里攥着骨头,有的手里拿着糖包,一个个嘴巴油乎乎的在大人们的空隙间钻来跑去。台地上铺了一条毛毡,上面堆满了丁家送来的彩礼,缝制的衣服和王家给娟子的嫁妆褥子、被子鞋子等。午后,灰蒙蒙地天空飘飘洒洒扬起了雪花,雪花就像被撕碎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地轻轻到处飘落。女人们吃饱了,笑够了,领着孩子回家了。男人们一个个喝的脸红脖子粗还不肯离去,在飞舞的雪花中七呀八呀的划着拳。

傍晚时分,丁家那边娶亲的人已经来了。王家把大门闩的紧紧地,准备嬉闹娶亲人。门里面阿姑阿姐们喊着唱着要红包,门外面娶亲人“姐姐 奶奶”的央求着,经过一番百般奚落娶亲人之后,大门终于开了,刹那,一盆盆清水泼向娶亲人,个个成了落汤鸡一样,阿姑阿姐们有的抢包袱,有的给娶亲人敬酒,有的让娶亲人唱歌跳舞,甚是诙谐幽默。不一会儿,娶亲人的衣服就冻硬了,一个个冻的直打哆嗦,阿姑阿姐们这才把娶亲人请进屋里上了热炕,摆上了上马席,吃着,喝着,唱着等时辰到。

娟子坐在生财的炕上,她平日里扎着的马尾巴这会儿辫起来盘在脑后。身穿一套鲜红的棉衣棉裤。她不停的打哆嗦,两个耳环在耳垂下也跟着摇摇晃晃。婶子喜莲把手伸进被窝里摸着说:“炕这么热,娟娟你冷吗?”娟子摇摇头,“那你哆嗦啥哩?”娟子还是摇摇头。

寅时过后不久,传来了一声洪亮的鸡叫,娶亲人准备出发了,只听见院子里丁春梅在大声说:“新媳妇打扮好了没,我们要上马了。”西房里娟子妈说:“娟娟,你快哭呀,姑娘出嫁要哭诉的,不哭人家会笑话的。”话一说完娟子妈已哭泣了。娟子看着阿妈,她哭不出来,此时,她大脑一片空白。喜莲说:“娟娟,快哭啊,让丁家人看见了多不好。”话音未落,丁春梅掀开门帘进来了:“新媳妇梳妆好了吗?”送亲的舅母说:“好了,好了。”丁春梅看娟子妈泪流满面,娟子像个傻子一样直直地站着,就皮笑肉不笑的说:“老姐姐不要伤心难过了,这生了丫头就是给别人家养的,有啥舍不得的呀,你看,这丫头都没有哭,你倒先哭上了。”她把手里的红盖头苫在了娟子头上拉着娟子说:“你们谁送姑娘出门呀?总不能让姑娘走出门吧?”站在门口的生财说:“我来。”他走过来抱起娟子出了西房门,身后是娟子妈和婶婶门嚎啕大哭,生财一步一步走出了大门,他感觉到娟子的身体在颤抖,盖头一闪的瞬间,朦胧中他看见了娟子的眼睛,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惧怕。他突然觉得,他抱的不是自己的妹子,仿佛是一只受伤了的可怜的羊羔。不由得一阵悲痛心酸。他把娟子放在了马上,娟子蜷曲着趴在马背上,他看着娟子可怜的样子,泪水模糊了他悲戚的双眼。他哽咽的说:“娟娟,不要害怕,手抓住马鞍子坐直了,阿哥扶着你。”

随着娶亲人“吁—吁—”的吆喝声,在寒冷的夜色里娶亲和送亲的队伍往丁家走去。快到丁家时还不到规定的入门时辰,一行人马就停下来等待。大家都盼望时辰快点到,好把新媳妇娶进家门爬上热炕头。娟子骑在马上冻的失去了知觉,可她希望这一夜黑暗永恒。生财看着冻僵了的娟子,把披在娟子身上的棉被往紧里裹着说:“娟娟,是阿哥对不住你,要不是阿大和阿妈想着给我娶媳妇,也不会把你这么早就嫁给丁家,是我这个没能耐的阿哥害了你。”舅母说:“生财啊,不要和娟娟说话,新媳妇没进婆家门是不能说话不能下马的。”

到了入门时辰,迎亲的鞭炮“噼里啪啦”打破了拂晓时的宁静。丁家大门上一堆柴火熊熊燃烧着,大人小孩围了一大群。生财把娟子抱下马,舅母领着娟子交给了一位年纪稍大一点的迎亲女人,她牵着娟子跨过了火堆,领进了大门,在一阵鞭炮声中来到了厅堂。大厅里两个大红柜上摆放着香案,房子顶上挂满了大红绸子。东边是丁发海和胖婶儿,靠西是一些亲戚们,新郎丁旺上身穿了一件枣红色的绸缎棉衣,下身穿了一条黑色裤子,笑眯眯的看着红盖头下的娟子。先生大声说:“开始拜堂!”这时丁旺的外家舅舅们给新郎和新媳妇用红绸缎挂红。然后礼生叫:“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丁旺和娟子一一鞠躬拜过。“三拜高堂。”这时高先生和在场的人起哄,在一个桌子上放了两个小板凳,让丁发海和胖婶儿坐在上面,叫新郎和新媳妇弯腰鞠躬。胖婶儿坐不住拽着丁发海,大伙儿看着哈哈大笑。“夫妻对拜。”大伙儿故意压新郎新媳妇的头往一块碰,有的还把新媳妇往新郎的怀里推,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送新人入洞房。”丁旺转身要走,先生拉住丁旺说:“哎!新郎不领着新媳妇怎么入洞房。”丁旺看着大伙儿傻笑,先生把丁旺推到娟子跟前,丁旺不好意思,大伙儿催着起哄说:“领呀,领着新媳妇的手啊。”丁旺去牵娟子的手,娟子把手往后缩了缩,丁旺硬抓住了娟子的两只手。好冰凉的一双手,还在发抖。丁旺一阵冲动,若不是这些人在场,他真想抱住眼前发抖的娟子,用自己温暖的怀抱暖一暖这个要陪他过日子的女人。在大伙儿的嬉闹中,他领着娟子走进了西房。禳床(一种习俗)的大婶准备好了早生贵子(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说:“新郎为新媳妇揭盖头。”丁旺揭了苫在娟子头上的红盖头,娟子含羞的低下了头。禳床的大婶说:“喜今日洞房花烛,贺来年早生贵子。生下男儿满堂红,生下女儿情更深。男成双天长地久,女配对金玉满堂。”说完把手里拿的枣、花生等洒在炕上,丁旺的嫂子们一下把丁旺推到炕上,看热闹的亲戚和庄员们就开始抢枣,花生,桂圆,莲子。禳床的大婶看娟子还在站着,她把娟子往炕上推嘴里还说:“新媳妇快抢床呀。”丁旺一把把娟子拉上炕,自己横躺在炕上,不让大伙儿抢枣生桂子。这时娟子才想起来,出嫁时阿妈和婶婶们交代过,禳床时要抢床,新郎和新媳妇谁要是先抢上炕,谁就会当家作主管理财权。洒在炕上的枣生桂子不能让别人抢去。阿妈再三嘱咐她,叫她一定先抢上炕,可她全忘了。这时禳床的大婶对大伙儿说:“好了,好了,床禳好了,我们该出去了。”大伙儿嬉笑着出来,禳床的大婶关上了房门。外面天已经大亮了。

中午时分,院子里摆满了酒席,亲戚和庄员们吃席喝酒,新郎和新媳妇给客人敬酒。吃罢婚宴,娘家人开始摆嫁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铺了一条红毯子,桌子上摆满了嫁妆,有被子、褥子、锅、碗、瓢、盆、衣服、鞋子、鞋垫、绣花枕头、荷包等等。娘家人给新郎穿戴衣帽,给亲家和亲家母每人一双鞋子,一双鞋垫,一对儿枕头,还要给丁家每个男人一双鞋垫,每个女人和小孩一双鞋垫和一个荷包。另外还要给媒人一双鞋子和一双鞋垫。丁家每个人手里拿着自己的礼份,女人们看着娟子绣的鞋垫和荷包,都赞不绝口的夸新媳妇手巧。胖婶儿怀里抱着自己的礼份乐呵呵的对娟子妈说:“亲家母你把丫头调教的真好,不但有文化儿,而且针线也做的这么好。”娟子妈和喜莲她们听了个个脸上露着自豪的笑容。亲戚和庄员们说:“丁旺得了这么一个能干的俊媳妇儿,胖婶儿你以后要享福了。”胖婶儿和丁发海高兴的合不笼嘴。

摆完嫁妆和针线就是娘家人该回的时候了,丁家人一一给娘家人敬了酒送出了大门。西房里娟子坐在炕上,她听见阿大和阿妈他们都走了,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孤单,阿大阿妈把她打发到这样一个陌生的人家,从此以后她就不能陪伴在自己家人身边,要在另外一个陌生的家庭里生活,和一些陌生的人相处,想着这些她就伤心的哭了起来。丁旺送走了娘家人来到西房,他看见娟子在哭泣,就坐到娟子身边说:“娟娟,不要哭了,眼睛都哭肿了,后天我们就回门去看你阿大阿妈。”说着伸手去擦娟子的眼泪,娟子往后面躲着。这时丁旺的妹夫和几个年轻人走进来看见了,他们闹着说:“哈哈,天还没黑呢,你们俩就开始亲热了。让新媳妇给我们点喜烟。”说着就一个个围到炕上闹起房来。闹房的人越来越多,西房里喊着,叫着,唱着,笑着。直至子时才一个个离去安静下来。

第二天早晨,一声鸡叫惊醒了似睡非睡的娟子,她习惯性地去摸墙上的灯绳,手却碰到了丁旺,她这才意识到不是在自己家里。丁旺醒了,他问娟子:“娟娟,你要做啥?”娟子难为情的说:“天亮了。”“还早着哩,再睡一会儿。”说着他把娟子搂进了怀里,困乏的又睡着了。娟子回想这几天的日子就好像在做梦一样,她难以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可她枕着丁旺坚硬的胳膊,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命运已经把她推到了这一步,眼前这个人就是她的男人。她细细地看着搂着她的丁旺,他有着魁梧的身体,皮肤黝黑,胳膊上和胸前的肌肉结实的鼓了起来,皱纹纵横的脸上有着又黑又浓的眉毛,那闭着的眼睛看上去很善良,高鼻梁下有一张菱角分明的嘴唇,下巴上的胡子刮的铁青。如果在早几年,这应该是一张非常英俊刚毅的脸庞。娟子看着心里并不反感,想着以后就要和这个男人朝夕相处,同甘共苦,为他生儿育女,娟子心里反而却很平静。

 

 

在一声声鞭炮声中沙庄人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迎来了新的一年。平日里很少有人的乡间小道上,现在却三五成群的背大包提小包的走亲串户。沙庄的庄稼人们一年忙到头,盼的就是过个红火年,这年一定要过好。平日里攒下的好吃的就要在过年时吃,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就要在过年时穿,平日里不去的亲戚家就要在过年时去转一转。农村里没有什么别出心裁的文艺活动,可过年敲大鼓耍社火是少不了的,那社火调儿一遍又一遍的唱出了庄稼人的辛酸,那锣鼓敲的惊天动地,敲出了庄稼人的执著豪放,敲出了庄稼人的勤劳憨厚。

往年,胖婶儿最烦恼的就是转亲戚,一来他们家亲戚多,二来她老了,走不动路了,到了二月二,他们家的亲戚还没有转完哩。今年她不用发愁了,有丁旺和媳妇呢。自从娶了娟子,胖婶儿几乎不干家务活了,虽说娟子过门还不到一个月,可她把家里操持的井井有条,对公公婆婆恭敬孝顺。这些丁发海老两口看在眼力,喜在心里。尤其是丁旺,幸福的心花怒放,他真不知道自己积了什么德会娶到这个一个贤惠能干的好媳妇。娟子也觉得的公公婆婆对她很好,丁旺也很疼她,虽说丁旺一个字都不识,可他会支持娟子闲时看书学习,有时候娟子看书他还会问写的啥,让娟子念给他听,这点就使娟子很欣慰。

丁旺带着娟子一家一家的转亲戚,拉着娟子一场一场的追着看社火,在家里他们开始有说有笑,娟子觉得丁家的人并不是像她以前想的那样恶劣。在这段日子里,她过的很开心,在丁旺的体贴关怀下,她慢慢感觉到了书里说的幸福。如果不发生后来的事情,他们真的是一个非常幸福农村家庭。可命运再一次捉弄了丁旺,捉弄了娟子。

正月十七傍晚,地上飘了一层薄薄的雪,丁发海赶着牲口去饮水,回来时在冰滩上滑倒了,摔的很重,他自己没能爬起来,是也去给牲口饮水的小伙子李启看见了把他扶起来。

李启扶着他说:“哎哟,丁大爷,没伤着哪里吧?”

丁发海皱着眉头说:“没事,没事,哎……老胳膊老腿的不行了。”

李启说:“下雪了,这冰上很滑,要小心呐。”

丁发海走了一步,这腰痛的“哎哟”的叫了起来。李启说:“丁大爷,准是伤着腿了,我背你回去。”说着背起丁发海往回走,他问丁发海:“丁大爷,这下雪天的,你饮啥牲口哩?叫丁旺来就是了。”丁发海回答:“还有两家子亲戚没有转,他去转亲戚去了。”

胖婶儿看见老伴儿被人家背着进来了,吓的惊慌失色:“哎哟!这是怎么了?”李启说:“胖奶奶,没事的,丁大爷在冰上滑了摔了一跤。”“哎哟,怎么这么不小心,快背到炕上。”李启把丁发海扶躺在炕上后走了。

胖婶儿给丁发海边盖被子边问:“是不是伤着腿骨头了,我去给你叫个先生(指医生)来看看。”“没事的,叫啥先生,躺一会就好了。”这时丁旺和娟子回来了。胖婶儿给他们说了刚才的事,丁旺觉得阿大摔的不轻,娟子对丁旺说:“你去叫个先生来给阿大看看吧。”丁旺去找先生了,娟子去做晚饭了。很快丁旺就找来了一个赤脚医生,他给丁发海摸摸腰,捏捏腿,看了看说:“没什么大碍,可能是扭着腰了,躺两天就好了。”大家这才送了一口气。丁发海笑着说:“我说没事的,你们非要找先生。”丁旺说:“阿大我说了不叫你去饮牲口的,等我回来去饮,你就是闲不住。以后家里的所有活有我和娟子哩,阿大阿妈你们就不要再操心了,前几年我不在家让你们受了不少累,现在我娶着媳妇了,要让你们享享福。”胖婶儿和丁发海听了丁旺的话乐呵呵的笑了。娟子做好了面片端来了。丁旺端起一碗给丁发海喂,他说不想吃。丁旺说:“阿大,吃一碗,娟子做的面片香着哩。”丁发海吃了两口说:“我有点儿恶心,不吃了。”

吃过晚饭,娟子和丁旺拾掇好了家里的杂活,陪着阿大阿妈喧板,丁发海说:“时候不早了,你们去睡觉去吧。”丁旺和娟子回西房了,胖婶儿也睡下了。

丁发海说:“以前给尕旺子老说不着媳妇,把我们俩给着急坏了,没想到现在娶了个好媳妇儿。”

胖婶儿说:“是啊,娟娟是个好媳妇,我们尕旺子命好啊。”

丁发海说:“现在我要是撒手走了,也可以放心闭眼了。”

胖婶儿瞪着丁发海说:“你这说的是啥话,不许胡说。”

丁发海说:“好了,睡吧,睡吧。”胖婶儿关了灯两个人睡觉了。

子时左右,静静的夜里从北房传出一声惊叫:“尕旺子尕旺子快来呀”刚刚入睡的丁旺和娟子吓了一跳,他们听见阿妈在叫,连忙穿了衣服来到北房。胖婶儿坐在炕上哭嚎:“尕旺子,你阿大他走了,他仍下我走了呀……”丁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走近一看,只见丁发海整个脸青的就像茄子一样,枕头上从左耳朵里流出了一滩血。丁旺呆呆的看着不知道该做什么,突然他摇了摇丁发海的胳膊,悲痛的哀嚎:“阿大,你醒醒,你说话,你说说话呀……”胖婶儿泣不成声的说:“快把你阿哥和嫂子们叫来。”娟子慌慌张张的跑出了大门。不一会儿,丁家院子里哭声一片,左邻右社的大人和老人们纷纷来到丁家料理丧事。黑夜里,哭声,叫喊声,狗叫声使沙庄乱作一团。

第二天早晨,丁家院子里娶了新媳妇又过年的喜庆气氛还没有退去,此刻全变成了白的。丁家已请好了丧官,这会儿丧官正忙着安排来跑丧的庄员,有的去买棺材,有的去请吹鼓手,有的去请念经的喇嘛,有的去打坟墓。北房中堂中间放了一块木板,上面停放着丁发海的尸体,穿了一层又一层的寿衣,尸体看上去很庞大,整个尸体用黄色烧纸盖住了。尸体前面的瓦盆里点燃着烧纸,两边的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麦草左边跪着为丁发海戴麻孝的三个儿子和孙子们,右边跪着戴长孝的儿媳妇和戴孝帽的孙女们。丁旺的妹子丁燕接到父亲的死讯后立即来奔丧,从家里就听见她在门外哭号:“阿大,我的阿大呀,好好儿的你怎么就走了呀?我还没有伺候伺候你呀,我还有好多话儿要对你说呀……阿大……”接着从院里就传出哭丧声。

下午,棺材买回来时丁家儿孙手持丧棒和儿媳妇姑娘们在大门外的路口上匍匐哀号,恭迎棺材。棺材抬进家门放在院子里,几个庄员和亲戚开始裱材。他们议论:

“昨儿早上我还和丁老哥说话儿哩,哎!这人呐,说没就没了。”

“平日里这丁老哥也没有个头痛脑热的,这么快就走了,真叫人难以相信。”

“刚给丁旺娶了新媳妇,就匆匆忙忙的走了。哎……

“是啊!操心的给儿子们一个个安置好了家,也没享享福,就这样走了,!这人那没啥活头。”

“这新媳妇过门才几天呀,就出这样的事儿,这新媳妇怕是和丁家相克哩。”

“是啊,喜事刚办完就连着办丧事,这新媳妇脚气可真不好。”

“哎,这样的话可不敢乱说,让丁家人听见了对这新媳妇可不好。”

胖婶儿躺在炕上,丁春梅和几个妇女在劝慰她。刚才裱材的那些人说的话隔着窗户偏偏让她们听见了。

棺材裱好后抬进中堂,头朝供桌方向放在两条长凳子上,丧官让孝属们围聚遗体看最后一面,然后由长子丁强捧着头,丁旺和他二哥还有丧官和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托起遗体移入棺中,盖上棺材盖。供桌上摆放着亡人的灵位,灵位之西竖立着灵幡,还有供品猪头、鸡、面等。香炉里燃烧的香丝丝缕缕的升腾,蜡台上的长明灯明亮的照射着。灵堂里再一次嚎啕大哭。

吊唁的这天,丁家院子里摆放着花圈,房檐上挂着一些祭礼,纸鹤、纸马、金山、银山、长钱等。院子里搭了一个简易灵棚,请了喇嘛在这里为亡灵做法事念超度经。前来吊唁的亲友断断续续,唢呐声时吹时停,女眷们在灵堂上悲哀哭嚎,整个丁家院子里洋溢着悲痛的气氛,哀戚之情使人油然而生。

第二天天还没亮,在唢呐声和哭嚎声中送葬的队伍出发了。丧官和丁旺的姑父抬着丧灯走在最前头,丁旺的妹夫紧随其后一路抛洒纸钱向路神买路,其次是两个吹鼓手和三个念经的喇嘛。棺材前面走的是手捧遗像的长孙,由六个庄员抬着棺材,长子丁强摔丧属跟在棺材后面,最后面的是一些来跑丧我庄员和亲戚,他们手里拿着长钱、花圈、纸鹤、烧纸等祭品。

在哭嚎的慌乱之中,丁春梅突然拉着娟子说:“你不用到坟上去了,就在这里等着送丧的人。”娟子听了姑姑的话,心想这可能是规矩,就没再跟大家一起前往坟地,便在家门前的路口上跪着等侯送丧的人回来。

天色灰蒙蒙的亮了,丁旺这才发现娟子不在坟地,他问他大嫂:“大嫂,娟娟呢?”大嫂四处张望说:“哎,出大门时还在我后面跟着哩。”二嫂说:“我也看见了,怎么没来坟地呢?”丁春梅拉着哭腔说:“连坟地都不来为公公送终,这算啥儿媳妇。”众人看着丁旺,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好难堪。送葬的人们回来时娟子还跪在路口,丁旺凶巴巴的责问娟子:“你不到坟地里来,在这里做啥?”娟子说:“姑姑让我在这里等你们的。”大嫂把娟子扶起来。丁春梅上前一步说:“你这是什么话,哪有儿媳妇不到坟地为公公送终的道理。”娟子望着姑姑哑口无言,丁旺狠狠地瞪了娟子一眼往家里走去,众人也纷纷离去。大嫂拉着娟子说:“走,回家吧。”娟子委屈的说:“大嫂,真是姑姑说我不要到坟地上去,叫我在这里等你们的。”大嫂说:“娟娟,儿媳妇必须要到坟地上去哭送公公的,不去坟地,会背上不孝的骂名。”娟子着急的问大嫂:“大嫂,我该怎么办?丁旺很生气了。”大嫂安慰娟子说:“已经这样了,别放在心上,我们回家吧。”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娟子和大嫂一进家门就听见胖婶儿在撕心裂肺的哭号:“我的老哥哥哎,你就这样抛下我这个老婆子走了呀,你叫我以后怎么过日子呀,往日里你脸儿没红过,重话儿没说过,离开了阳间人家儿不送你呀,知热怕冷的话儿谁给我说呀,心里的冤屈儿我向谁诉呀,你叫我以后怎么过呀,我的老哥哥啊……”娟子和大嫂来到房里,只见胖婶儿哭的鼻子一把眼泪一把,隔壁的两个老阿奶在劝慰胖婶儿,边上丁春梅、丁燕、二嫂和一些女亲戚在哭泣。胖婶儿看见娟子就指着责问:“你是我们丁家花了两万名媒正娶的媳妇,我们老丁家哪里待你不好,你竟然不去丁家祖坟,丁旺他阿大哪里对不住你,你竟然不去送他,你叫他在黄泉路上走的不放心啊,你叫我这老脸在沙庄人前头往哪放呀……”娟子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站在一边哭泣,她真后悔不该听姑姑的话。丁春梅斜视着娟子说:“真是个丧门星。”大嫂对胖婶说:“阿妈别在难心了,也不要在责怪娟娟了,这种事情头上没有经历过谁也不知道呀,娟娟太小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其他人听了大嫂的话也应声:“是啊,别再责怪娟娟了。”大嫂对娟娟和二嫂说:“等一会要上丧宴了,我们去厨房帮忙。”三个人出门往厨房里去了。

 

转眼间丁发海去逝已过了四七。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沙庄人开始忙着春耕了,繁忙之余他们对丁发海的死仍然津津乐道,对娟子冲死公公的这一说法仍然说长论短。这天傍晚,娟子去担水,一群小孩子追着娟子叫:“王生娟,阿妈养在屎圈圈,一下变成臭娟娟。十七岁,嫁给二婚尕旺子,进门冲死老爷子。”这些孩子一边念着不知是谁编的打油诗,一边围着娟子嘻嘻哈哈大笑。压抑在娟子心头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她把水桶放在地上,疯了似的对那些孩子吼叫:“你们滚开。”孩子们吓的都跑开了,她看着跑远了的孩子们,心里难过极了,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自从公公死后她忍受着婆婆的辱骂和家规的惩罚;忍受着丁旺的冷漠;忍受着沙庄人对她的冷眼讽语,就连沙庄的小孩子们也对她另眼相看。她听了刚才这些孩子们念着琅琅上口的打油诗,短短六句,就真真切切的概括了她走的生活历程。她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让她从生下来直到今天要受人歧视。她越想越伤心,哭声越来越大。这时也来担水的大嫂看见娟子蹲在地上哭,她放下水桶把娟子扶起来说:“娟娟,别哭了,大嫂知道你心里委屈,担着水回去吧。”

娟娟担着水一进家门,迎面而来的就是胖婶儿的责骂:“叫你担个水你躲到那里去了这么长时间,你这个不孝的丧门星,是躲起来不愿守灵了吧。”对这样的责骂,娟子已经麻木了,她没有吱声,担水进了厨房开始做饭。伺候婆婆,男人吃罢饭,她又开始刷锅洗碗烫猪食喂猪,做完这些活就到了她该守灵的时候。按沙庄的规矩,亡人下葬后要在中堂摆上遗像,两旁摆放纸扎童男童女,供桌上摆上供品、香烛、金山、银山,在头七天要孝男孝妇为亡人守灵。丁家为了惩罚娟子冲死了公公,没去坟地送终,就让娟子一直守灵。她不知道还要守到什么时候,她真坚持不住了。先前她跪在麦草上,后来胖婶儿不让她跪麦草,直接跪在地上。刚开始她的两个漆盖又红又肿,后来就烂了,跪在冰凉的地上,那种钻心的痛只有她自己明白;一天只睡三四个时辰,第二天还要干家务活和婆婆惩罚的体力活,那种疲惫和困乏只有她自己清楚。此刻她坐在西房的炕沿上摸着疼痛的膝盖,她真怕呀,今晚又怎样熬到鸡叫。她宁愿一直干活也不愿去跪在中堂了。

丁旺来到西房准备睡觉,他对娟子冷冷的说:“还不去给阿大守灵,坐在这里冉啥哩。”娟子怕丁旺,平时她会默默地去守灵,今天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对丁旺说:“都过四七了,还守呀?”丁旺说:“要守到百天。”娟子说:“你是儿子,你怎么就不去守灵?”“啪”还没等娟子反映过来,丁旺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了娟子脸上。娟子没想到丁旺会打她,她捂着又烧又痛的脸庞,愤怒的望着丁旺,一股鼻血流出来流进了嘴里。丁旺说:“你竟敢这样说话,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丧门星。”娟子恼怒的说:“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客观规律,阿大死了是个意外,又不是我去把阿大推倒的,你们怎么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我头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惩罚我?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肯放过我?”丁旺看平日里很顺从的娟子今天反了,这还了得,接着他在娟子头上又是两巴掌,娟子倒在了地上,丁旺在她腰里狠很地踏了两脚,然后拖着娟子到了中堂仍下了一句话:“你这个丧门星,在这里好好给阿大守灵。”转身走了。

娟子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可她感觉浑身疼痛。看见胸前和手上的血迹,她不知道是哪里烂了,在头上胡乱的摸着,心酸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擦着眼泪,鼻血抹的整个脸都红了。望着闪动的烛光后的遗像,她恨,她恨丁家的人,她恨沙庄的人。她曾经觉得,丁旺是个好男人,在这个世上最疼她的只有丁旺了,她也曾经想过,她要好好伺候这个男人,为他生儿育女,踏踏实实的和他过日子白头偕老。可这一刻,她所有的希望都化成了泡影,她的心死了,冰凉冰凉。她困极了,她想睡觉,她情愿就这样悄悄地离开这个让她不在留恋的尘世。

胖婶儿迷迷糊糊的听到公鸡打鸣了,她竖起耳朵听着中堂里的动静,往日这个时候,她会听到娟子守灵后去睡觉的动静,今天怎么静悄悄地,她怀疑娟子没有守灵,于是她披上衣服到中堂来看。她看见娟子背对着她躺在地上,她说:“你不去炕上睡,躺在这里做啥哩?”她见娟子没有啃声便走过来看,看见满脸是血迹的娟子,她吓坏了,又是一阵惊叫:“尕旺子…..尕旺子……你快来呀。”正在被窝里做梦的丁旺一下子坐了起来,他在想是不是梦里有人在叫他,突然又听见阿妈在叫,他心里七上八下,跳下炕赶快来到中堂,阿妈在哭泣,他扶着娟子大声叫喊:“娟娟,娟娟……”胖婶儿吓的说:“她不会是死了吧。”丁旺颤抖的说:“阿妈你不要胡说。”胖婶儿提醒说:“赶快把她抱到炕上去呀。”丁旺抱起娟子往西房里去,娟子的脸贴在他光着的胸前,他感觉娟子的脸冰的像块石头,把娟子躺在炕上,他的心嘭嘭直跳,他真怕娟子死了,他把手搭在娟子的鼻子上,感觉有点气息他才送了一口气,给娟子盖上了被子。胖婶儿端来了一盆热水说:“给她洗洗脸。”丁旺给娟子洗完脸,盆子里的水变成血水了,胖婶儿指着血水说:“你打两下就算了呗,看看,流了这么多血。”丁旺说:“没事的,就一点鼻血。阿妈你去睡吧。”胖婶儿唉声叹气的走了。丁旺上了炕躺在娟子的身边看着娟子,自从他阿大去逝以后,他没有正眼看过娟子,他细细地端详着娟子,这一细看使他心里隐隐发疼,往日红红的苹果脸蛋儿如今颧骨凸起,脸色苍白,被他打的左脸又肿又青,两只手背和手指头上裂了好多口子结着血痂。丁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他三个月前娶的那位身材匀称,肤色健康的新媳妇吗?看着被他打青的脸,摸着娟子粗糙的手,他的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眼里流出了两行内疚的泪水。

太阳出来了,暖暖地照在西房。娟子还没有醒来,丁旺在她耳边叫了几声,可她睡的像死了一样。大嫂来叫丁旺去种地,一进大门她就喊娟子,丁旺从西房里出来了,大嫂对他说:“尕旺子,你阿哥叫你赶快驮着种子去地里。哎!娟娟去哪里了?”丁旺低头说:“她病了。”大嫂惊讶的问:“病了?”她走进房里去看娟子,看见娟子发青的脸她问丁旺:“这怎么了?”丁旺不语。她又问:“是你打的吧?”丁旺还是不语。大嫂叫着娟子,娟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她急了,上炕一把掀开被子把娟子拉起来,一边摇一边喊着娟子,慢慢地,娟子睁开眼睛望着大嫂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阿妈又睡过去了。大嫂理着娟子杂乱的头发突然叫:“哎哟,这头怎么这么烫啊,她在发烧哩,都烧糊涂了,难怪叫我阿妈哩。”丁旺伸手摸娟子的头说:“真是好烫。”大嫂说:“你还不快去买点药。”丁旺说家里有药便去拿了。给娟子喂了药大嫂说:“你阿哥等着你哩,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看一会,等娟娟醒了我就到地里来。”丁旺走后她把娟子躺在炕上,这才发现娟子衣服上好多血迹,她在纳闷,娟子哪里都没有烂,这些血迹是从哪里来的呢?不一会儿胖婶儿进来对她说:“你快去给种地的人帮忙,守着她做啥,又死不了。”她给娟子盖好被子走了。

午后时分大嫂不放心娟子又回来看看,胖婶儿问她:“地种完了?”

她回答:“还没有哩。”

“那你回来做啥?”

“我来看看娟娟,她醒了吗?”

“没有,睡的像死猪一样。”

大嫂进了西房,她摸了摸娟子的头,不在像早晨那么烫,她叫着娟子,娟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见娟子睁开了眼睛高兴的说:“娟娟你可醒了。”

娟子看大嫂在这里便问:“大嫂你来了,天亮了吗?”

“亮啥天哟!都过晌午了。”

“啊!那我怎么还睡哩?”说着想起来,可浑身的疼痛使她“哎哟”一声又躺下了。

大嫂问她:“是不是丁旺下手重了,打伤了那里?”娟子这才想起来昨夜里的一幕。伤心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大嫂说:“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坏了吧?我给你拿馍馍去。”她来到厨房看看锅,翻翻盆,什么吃的都没有找到。她就到自己家里取来了两个锅盔馍馍,切好后端到北房炕桌上,倒上了茶叫胖婶儿:“阿妈,来吃馍馍,我给你倒好茶了。”

胖婶儿在外面说:“我不吃,你又不是给我拿的。”

她听出婆婆的不高兴了,来到院子里对胖婶儿说:“阿妈,家里现成的吃的啥都没有,这娟娟病了,没人做饭,你不是还饿着肚子吗?我先拿馍馍给你吃,晚上我给你拉拉面吃。”说着把胖婶儿拉到北房炕上。

胖婶儿不高兴的说:“就你会说话,你是拿给娟娟吃的,我算是沾着她的光了。”

“阿妈,你不要乱想哟,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娟娟也不是一天没吃啥吗?”说话间她用茶泡了一碗馍馍给娟子端去。

“娟娟,吃点我给你泡的馍馍。”她把娟子扶着坐起来,娟子端着碗一边吃一边流泪,哽咽着说:“大嫂,你真好。”大嫂说:“别难过了,快吃吧。”

娟子吃完后大嫂问她:“这衣服上的血是从那里来的?”

“鼻血。”

“我给你拿衣服,你换换吧?”

娟子点点头说:“再给我取条里外的裤子吧,我身上的走罢还没有洗。”大嫂取了衣服要帮娟子换,娟子说:“大嫂我自己来,总不能一天就这样躺着呀。”当她换裤子时大嫂看见了她两个膝盖上的血痂就问这里怎么了。

娟子回答:“给阿大守灵跪烂了。”

大嫂笑着说:“娟娟你可真嫩啊,守了七天灵就这样了。”

娟子反驳说:“大嫂,啥七天,我一直在给阿大守灵哩,每天守到鸡叫才睡觉的。”

大嫂惊讶的问:“啥?”

娟子说:“是真的。”

“这给亡人守灵就守头七,过了头七就不守灵了,然后到了七七把祭品和头上的孝烧了就算完了呀,你一直守啥灵呀?”

“我也听庄子上的人这么说,可阿妈和丁旺说要我守到百天哩。昨夜里我膝盖疼的受不了,就对丁旺说不要再守灵了,他才打的我。”

大嫂吃惊的问娟子:“这么说给阿大守完头七后你还在一直守灵?每天守到鸡叫?”

娟子点点头。大嫂摸着娟子结了血痂的膝盖说:“娟娟,真是苦了你呀,年纪轻轻地,你怎么这么命苦啊。”说着难过的哭开了,娟子也伤心的哭起来……听见院子里胖婶儿走动的声音,他们停止了哭泣,娟子忍着疼痛换上了裤子。

不一会丁旺回来了,娟子要下炕,大嫂问她要做啥,她说:“我要去做饭了。”

大嫂说:“你坐着,我去做,我给阿妈说了今晚做拉面给她吃。”

娟子说:“大嫂,我能坐的住吗?我帮你去烧火。”

大嫂说:“没事,你在炕上躺一会,我叫尕旺子给我烧火。”

大嫂来到院子里对正在拴牲口的丁旺说:“尕旺子,北房炕桌上有馍馍,你先吃一点,我给你们做拉面,你来帮我烧火。”

丁旺拴好牲口,吃了两口馍馍就去帮大嫂烧火。厨房里风箱啪嗒啪嗒的响了,房顶上烟筒里炊烟升腾。

大嫂劝导丁旺:“尕旺子,这给亡人守灵一般守完头七就不在守灵了呀,怎么我们家还让娟娟给阿大守灵里?”

“阿妈要这样做,我有啥办法。”

“你看见娟娟的膝盖了吗?”

“没有,怎么了?”

“都跪烂了。这别人都说娟娟冲死了阿大,可现在你就是让娟娟守上一年两年的灵,阿大也不会活过来呀,这死都死了,何苦要折磨活着的人哩?你总不能叫娟娟也去死吧?这俗话说的好,爹亲娘亲还不如老婆汉子亲呢,娟娟是你媳妇,你不怜惜她,谁还会怜惜她?给阿妈说说,别在这样守灵了,娟娟所做的这些,相信阿大也都看见了,他会在九泉之下安息的。娶一个媳妇不容易啊,你可要对娟娟好点呀,这往后给你养娃娃的是她,伺候你的是她,和你受苦受累的也是她,陪你白头偕老的也是她呀。你还打她,你可真下的了手啊!娟娟刚娶过来是一个多俊俏的姑娘,看看现在那个瘦模样,连我看着都心疼哟!”

吃罢晚饭,大嫂洗刷完毕后回家去了,娟子下了炕慢慢地来到厨房,她要烫猪食喂猪。丁旺也来到厨房,娟子看见他就紧张的搅着猪食,丁旺说:“我去喂猪。”说着一手提着一桶猪食往猪圈去了。给猪倒了食他把空桶拿回来放在地上对娟子说:“今晚你去睡觉,我给阿大守灵。”说完转身走出了厨房。

丁旺来到北房对胖婶儿说:“阿妈,今晚我给阿大守灵。”已经睡下了的胖婶儿做起来说:“你媳妇她怎么不守呀,就要叫她守,要守到百天。”

丁旺说:“阿妈,每天晚上跪到鸡叫这人也受不了呀,娟娟的膝盖都跪烂了。”

“怎么,你心疼你媳妇了呀,你不叫她守灵,我这个老婆子去给你阿大守灵。”胖婶儿说着哭哭啼啼的要下炕。丁旺拉着她说:“阿妈你不要这样啊。”这时听见娟子在中堂说:“你们都睡吧,我给阿大守灵。”丁旺从里屋出来,娟子已经点好了香烛跪在地上,丁旺望着娟子的背身呆呆的站着,好一会儿,他回过头看了看又睡下了的胖婶儿,无奈的回西房去了。

第二天早上,娟子做早饭时盐罐里没盐了,胖婶儿给了一元钱叫她去买盐。去小卖部刚好路过她家,大门紧紧的关着,自从嫁到丁家后她就回过两次娘家。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过阿妈和丫娃了,她真想他们啊!尤其是夜深人静她跪在那冰凉的中堂守灵时,她想阿妈,想阿大,想妹妹丫娃,想阿哥生财,想她睡过的小炕,想她念过的那些书,那种近在咫尺却不能和亲人相聚的想念只要她自己体会,那种离开亲人饱受苦难的伤痛只有她自己舔食。望着这熟悉的大门,她真想走进去看看,可她不敢,她是身戴重孝的人,别说婆婆胖婶儿不让她去,就是让她去了阿大阿妈也会不高兴的。此刻她真盼望有谁会出来,说说话儿也好,可是静悄悄地谁也没有出来。

往小卖部进的时候娟子看见了她的同学李玉兰,她连忙退出来躲到墙边,可还是叫同学看见了,李玉兰出来大叫:“哎!王生娟,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了,你来买什么?”

娟子低头回答:“我来买盐。”

“哎哟!你脸上怎么了?”

“没小心碰的。你怎么到沙庄来了?”

“我到我阿舅家来了。哎哟!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又瘦又黑的。”

娟子不语,李玉兰又说:“你的处境同学们都知道。大家都很同情你,老师说失去你这样的好学生真可惜,他为你惋惜啊。”

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好吧?”

“你还不知道吧,自从你退学后我们班里变化可大了。”

娟子兴奋的问:“怎么了,你快说说。”

老师调走了,调到县里去了。还有我,你退学后没几天我也退学了。”

“你怎么退学了?”

“我学习不好,我阿大阿妈就不叫我念书了,反正我也没心念书,所以就退学了。”

“那你现在做啥哩?”

“我现在在城里呢,在城里打工哩。”

“打工是做啥哩?”

李玉兰笑着说:“你不知道吧?打工就是工作。”

娟子疑惑的问:“工作?是啥工作?”

“什么都有,给人家看娃娃的,在饭馆里端饭洗碗的,还有帮老板卖商品的,有的还到理发馆给人家洗头的,好多好多,一个月工资有三四百哩。”

“那你做啥哩?”

“我在饭馆里洗碗洗盘子,一个月三百块。”

娟子羡慕的说:“李玉兰,你真行。”

李玉兰说:“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城里打工吧?一个月三百管吃管住,我现在存的钱快到一千块了。”

娟子说:“可我现在已经嫁给人了。”

“你还没有领结婚证吧?”

“没有,丁旺说我岁数还没到领结婚证的时候,过两年再领。”

“城里人都说没领结婚证就不算两口子。”

“可我是丁家正式娶过门的,他们家还花了不少钱哩。”

“你阿大阿妈也真狠心,为了那点钱把你嫁给大十几岁的二婚男人,听说你婆婆家对你很不好,是真的吗?”娟子不语。

不远处两个女人在叫李玉兰:“玉兰,快走了。”

李玉兰对娟子说:“我舅母在叫我哩,我要走了,你要是想来城里打工就来找我啊!”说着向她舅母跟前跑去。娟子看她跑远也往回走,突然想起自己是来买盐,又转过身走进小卖部买了盐,赶快往家里走去。这胖婶儿看见娟子回来就像见了冤家似的又开始责骂。

丁旺也不高兴的训娟子:“买个盐这么长时间,你是不是去娘家了?”

娟子轻声回答:“没有,在小卖部碰见了一个同学说了一会话。”

丁旺问:“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娟子说:“是女同学。”

丁旺说:“你都嫁人当媳妇了,还同啥学哩。快去做早饭呀,我们还赶着去种地哩!”

娟子赶快走进厨房忙活去了。

 

时间是医治伤痛的最好良药;时间可以使人忘却伤痛;时间可以冲淡记忆的色彩。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可娟子的伤痛似乎越来越重。又是一个黑夜,一个漫长而又骚动的黑夜,沙庄静悄悄地,风在叹息,娟子的心在哭泣。她想将所有的烦恼和伤痛拒绝在心门之外,仿佛这是不可能的。她清点自己走过的印记,想起未出嫁时的日子,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勉强的笑容,。想到目前自己就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她的脸上闪现出一种不够贴切的表情。娟子觉得命运对她太不怜悯了,感觉自己就像路面上的一块小石子,任人践踏,踢来踢去。

她在默默地问自己,这样的日子何时结束啊?自己还不到二十岁呢,难道就这样过一生吗?一生又是多久啊?突然,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远离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不能就这样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她的脸上表露出一种令人冷峻的神色,一阵沉思之后,她把心事赤裸裸地交给了黑夜。

黑暗,慢慢地稀薄起来,灰蒙蒙地能看见沙庄的轮廓了。一个身影急匆匆的走出了沙庄。

娟子走了,她带着伤痛和梦想离开了沙庄。

丁旺起来后忙着准备种地的家什,快要出发了,别说有早饭,连娟子的影子都不见。丁旺问胖婶儿:“阿妈,娟娟去那里了?”

胖婶儿说:“我怎么知道,我以为你叫她去做啥哩。”

丁旺说:“早上起来就没有见到她,我还以为你叫她去做啥哩。”

胖婶儿说:“好长时间没有回娘家了,准是到她娘家去了。”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她可真会找时候,家里这么忙,说也不说一声大清早就悄悄去娘家。”丁旺唠叨着赶着牲口出了大门。

天快黑了,丁旺回来了,又累又饿的他见娟子还没有回来心里便升起一团怒火,他拴好牲口就到王家去找娟子,刚好在门口碰见生财。

丁旺不高兴的说:“生财,你把娟娟叫出来。”

生财莫名其妙的说:“娟娟?娟娟没有回来呀。”

丁旺说:“你少哄我,她一大早就来了。”

生财说:“你胡说啥哩,娟娟根本就没有来过。”

丁旺惊奇的说:“啥?她没来过?”

生财问:“怎么了?娟娟怎么了?”

丁旺说:“今天早上我起来就不见她,我以为她回娘家来了。”

生财说:“啥?我妹子不见了?丁旺,你们丁家咋待我妹子的,我也知道一二,如果娟娟有啥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丁旺紧张的说:“怎么会这样啊,我们俩快去找找。”于是两个人挨家挨户的找娟子,不一会儿,庄子上的人们在这个行道那个门前的议论,丁旺的媳妇娟娟跑了。

夜阴沉沉的,丁旺垂头丧气的回来了,他觉得娟子躲起来了,也许明后天就回来了。此刻他疲惫的只想睡觉,一拉枕头,看见枕头底下有一张纸,他随手仍到地上,觉得不对他又拾起来一看是娟子写的字,他感觉事情不像他想的这样,他拿着到先生家去让他看看写的是啥,先生接过来念道:“丁旺,我走了,请不要为难我阿大和阿妈,你们送我家的干礼钱我会还给你的。娟子留言。”

丁旺听后,他直愣愣地望了先生半天,然后他拿着字条失魂落魄的从高先生家走了出来。阴沉沉的夜下起了小雨,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丁旺久久伫立在雨中,春雨清洗着他的头发;清洗着他的身心;清洗着他的思绪。

许久,雨停了,夜,依然很黑很黑,空气中充满了泥土的气息。突然,丁旺像疯了一样嚎叫:“娟娟,你在那里呀?你回来呀,我不能没有你啊。”远处被春雨滋润过的山坡上清晰的传来丁旺的回音,娟娟,你在那里呀?你回来呀,我不能没有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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