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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9-30

 

上个星期,准确地说是本学期开学之初,我接受了系里的一项任务:去农村学校进行教育调研。学校有个传统:就是不定期地组织中青年教师深入农村学校进行调研并追踪调查近几届毕业的师范生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情况。

   找我说这事的是我们系教研室主任李刚。李主任笑呵呵的,嘴里叼着根烟。在烟雾缭绕中,他说,想去哪里,刘老师,你自己看看。我几乎不假思索地瞥了一眼清单上的学校,目光迅速地落在一所熟悉的学校上,我用手指指游风乡初级中学, 说就是它了。因为这地方是我的老家,李主任焦黄的脸上会意的笑容绽放开来。明人不说暗话,我说:一,回去住在父母那儿,啥都方便,可以给系里省点开支。二来,这地方我人地两熟,教研组长高敏既是我的老乡又是我的学生,十几年前我就常往那跑。三,学校离县城几十公里,是纯粹意义上的农村中学,不会影响调研质量。李主任说,行,你就制定活动计划,写成信(一看就知道是公事公办),我盖个章,跟高敏联系上。一个月后,高敏回信:一切照办。我找到李主任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李主任说:不用那么急,等风和日丽的时候。

上个星期五下午,我坐上了开往家乡的班车。

 

一觉醒来,已是星期六。鸡鸣狗吠,鸟语花香。昨夜的喜雨令人倍感清新。妈正在锅里熬稀饭,这正中我的爱好!不回家乡简直发现不了我竟还有这么好的胃口。金黄的油炸馍片,散发着阵阵沁人心脾的油香,我禁不住鼻子发痒。软软的鸡蛋羹上漂着晶亮的香油,这一切又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包谷珍子稀饭的气息从窗户飘溢出来,浓香扑鼻,惹得我口舌生津,连咽了好几下口水。想想这些年在城里,粮越买越少,碗越吃越小,一小袋面粉半年不动,直到长出了虫子。三件衣不破,三顿饭不饿,常常坐在饭桌前,呆呆地半天不想动筷子,整个儿就是一个不长不团不痒不痛不死不活的城市木偶。城市,这人令多少乡下孩子朝思暮想的涂脂抹粉挤眉弄眼的情人,现在,我才看清了你的冷漠、虚伪、浮艳、怪诞无知势利狡诈狂荡污浊,我受尽了你的折磨。哦,这样的话只能自个对自个说,若是让父母听到,定然呵斥道: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确,在我们这个穷乡僻壤,能考上大学,住在省城者简直是凤毛麟角。而我就是我们村出去的第一个名正言顺正儿八经的大学生。父母常常教诲弟弟妹妹,便说,看人家你哥,考上学校进了省城,多享福。为了弟妹的进步和未知中的幸福,我脸上真的就荡漾出幸福美满的表情来,就像我这会儿面对家乡山水时的表情一样。

    哗啦哗啦,一口气我扒完了四大碗稀饭,抹了把嘴,便上路去学校。

一步入田野,那咱温馨而亲切的气氛一下子就淹没了你。生机四溢的嫩绿,炫目的灿黄,沉静的墨绿大块大块地涌入你的视线,你的疲惫黯然的双目,顷刻间被迫擦洗得明亮纯净。徐徐吹拂的暖风——大自然轻快的呼吸,气息中弥漫了发自她肌体的原生的纯美的芳香,芳香的气息仿佛和着你的鼻子的呼吸,在你的口鼻之间甜蜜地回旋,风儿抚弄着你的头发、面颊,恣意而深情。嗡嗡嘤嘤的声音充盈了你的耳朵,轻盈悠长,连绵不绝,是大自然随意哼出的一支歌,就像现在的你,因为快意而不知不觉地在心中哼起的一支什么曲子一样。这歌声因为清脆的鸟叫而有了变化,鸟儿是当之无愧的领唱。而其间偶尔掷出的一串串蛙鸣,仿佛打击乐中惊心的鼓点,使这自然之声有了鲜明而畅快的节奏。这,才是故乡的韵致和律动!

眼睛、鼻子、耳朵在一个早晨里都各自找到了它们记忆中的家园,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寻找,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一种曾经朝夕相处但转而失却了许多年而今日又找到了的感觉,这种感觉无以表达,除非一下子扑身于这泥土之中。

大路上,迎面碰到高敏,高敏三两步奔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摇摇地说,老师,您好您好,我来接您。高敏,高高的个子,方块脸,鼻梁上架着一幅镀膜眼镜。脸蛋白净中透着微红,初看的人总觉着他像秦始皇兵马俑的某个造型。我说,我不是说过,这地方我熟么?高敏说,说实话。我想先一步见着您。一句话说得我心头一热。我们两个握手的动作在路人看来有些夸张,眨眼间,也有几年没有见面了,而当初毕业离校时他和他的同学们哭得泪如飞雨声震屋宇昏天黑地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高敏是个重感情的人。

路上,我随便问了问他现在的生活情况,他回答的很简约,甚至有些单调。他真的有点失语?我偶尔感到些许的尴尬。他向我打听母校的生活情况,他回忆着那时班上的一些趣事。他说起那时给老师们起的绰号,给教先秦史的老师,那个看起来极其严肃认真的瘦小老头起的绰号是铁面真人,给教古代汉语的中文系细高个,细声细气,极有骨感的女教师起的是念奴娇,给那个古铜色面孔的教公修课的男教师竟然起了个物理学名人的名字——焦耳。我问,那你们给我起的叫什么?他嘻笑着说,不敢说。谈话不时被迫打断,高敏忙着跟路上的人或田里劳作的熟人打招呼,还有田边村头的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喊着师好高老师好。后来,一个正在地里拔草的中年人喊他,说,老师,你过来一下,有话跟你说。高敏绕田埂过去,两个人在田埂上蹲下聊上了。我只好蹲在路边地上等他。刚下过小雨,田边的水坑清清浅浅的,有许多小蝌蚪在水沟里游。突然想起儿子在幼儿园时一遍又一遍地听老师讲:“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回家来还神气活现地讲给我听,末了问,爸爸,小蝌蚪在哪里有,你见过吗?哦,久蜇都市的小儿子,我真该带他到这春日的田野上走走瞧瞧。

高敏转回来,嘴上叼着烟。我打趣说,成咽民了。他说,没瘾。哎,刘教师你戒了?我说,说实在的,现在活得现实了,不再像过去云里雾里,就像吐出的烟圈。高敏狡黠地冲我嘿嘿一笑。他又补充说,.人家掏给你烟,好烟,你说不会抽,行,人不见怪。烂烟(价钱低,焦油含量、烟气烟碱量高的,)你不抽人家就有感觉,说你看不起人。我也经常很少回家,一回家,父母就让我多装几包好烟,见人就散,有次,未出村口,烟就散出了三包。我问:找你说话的是什么人?高敏说:学生家长,他家小孩在我班上,欠着学费,他说再缓一段时间.我说:困难户?高敏说,哪儿,他有钱在外头放债。他可是附近村里小有名气的富户,前几年,去甘肃跑药材,赚了不少钱,现在连走路都横着,什么时候都背着手。再说,学费欠着也不就是欠着么,不欠白不欠,现在他们有经济头脑了,我问,你们学费多么?高敏说平均起来也就二、三百块钱左右,能贵个啥?我说,比城里低些。高敏说,是县上统一定的价,还每年开学都要公示。高敏说,一讲这学费我就来气,上次有人一个电话就告到县里,说我们乱收费,县上还真派人来调查。我操他妈的,它乡政府屁股大的摊子,一年的招待费都上十万,那不是从老百姓锅里撇的油啊?邻乡的乡政府把人家好端端的一个饭馆吃得停止运营了,还正打官司呢。再说,交这点学费一般人家不是交不起,他就是不想交,去赌博,修墓地几千几百的照甩不误。噢,孩子上学的两个钱都没有,啊?我认为这学费收的还低了呐!我心里还盘算着,政府不是早就“两免一补”了,他说,目前,我们这里学校还是个例外。

过了尚家台,就是漆水河。河上没有桥,要赤脚趟水过河。高敏说,刘教师,我背您过河。我说,不必费劲,我多年没有机会光脚板过河了,我自己来。脱鞋脱袜挽起裤管下了水,一阵清凉,舒心的清凉从脚底下流遍全身。  我顺手捧起一合掌的水抹着脸,忽然想起记忆中的一棵树,便问高敏,学校里的那棵梧桐树还在吗?高敏说,在,它是棵神树。  我疑惑,说,你也信神?高敏说,不信,不过我就觉得这棵梧桐树神得很。我不信什么神啊鬼的,只是隐约觉得他说的话神秘兮兮的。我本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可是过来的几个高敏的熟人冲散了我们俩的这个话题。

    过了河,爬个坡,就可以看到他所在的学校了。一棵梧桐树——几个人合抱的大树荫盖了学校的一个大角,树旁校舍青瓦土墙,非常典雅古朴。

进了他的办公室,里面七八张脸庞我全熟。他们虽然前后不同届,但每届游风乡的都在一起合个影,当然也邀请我这个老同乡参加留念,他们的姿影都定格在我的影集里。大家都起立鼓掌欢迎我,我抱拳拱手,还了礼。高敏连忙跨步过来给我介绍坐在一边的一个中年人说,这是我们教委的金主任。又介绍我说,这是我们母校的老师。中年人站起身来,高门大嗓子,说,噢,教授,久闻大名,欢迎光临指导,欢迎欢迎啊。说着就伸手过来握。

   中年人的热情劲使我本能地觉出虚假,我想到城里人那日渐疏远的文明礼貌。特别是他对我的称谓,听起来别扭。我倒不是在乎我是不是教授,而是他把那种腐败的习气带到学校里,带到我们师生中间来了。现在社会上什么副校长、副局长,副处长,副市长,副省长等就顺便地喊成校长啦,局长啦,处长,市长,省长等等,你不用纠正,反倒显得你不能跟上时代,用眼下时髦的话来说,就是你不能与时俱进,土得掉渣。中年人的热闹劲对我来说,心里别有一番滋味,从内心里我离着他,我可能有些嫉恶如仇。我想,我在以下的叙述中可能会对他心存成见,后来,我和我的一位教心理学的同事讲起这件事,他告诉我,这叫晕轮反应。

不知怎的,我有些恼高敏,因为我在给他的信里千万嘱咐不要惊动乡政府的土地爷们。并且还在“不要惊动”四个字下面一一加了点。看来他对这四个字熟视无睹。当然,我也没有多少理由不叫教委的人来,而是我不善于与官人应酬。

校长是个黑大个了,但看上去很精神,年龄与我差不多。他进来说,高敏准备好了,请大家过来听课。

高敏的课上得很投入,在导入新课时还设置了情景,学生们听得入神,思维也积极,回答问题也很勇跃,课堂就有了气氛。不过,课堂提问设计得不怎么好,大的过于宽泛,小的过于琐碎,质量不高,缺乏自主创新,对问题的揭示和能力拓展的力度显然不够。在课下的评课时,我谈了我的意见,请大家商榷。师大分来的同学们也各自谈了自己的看法或建议,气氛热烈。最后主任作了总结性发言,他说,老师的课上得不错,同学们上课的反应也不错,老师们评得也不错,这样的教研活动开展得很不错。不错主任在说了一系列不错之后,做主持的校长宣布结束。

中午吃饭的时候,校长说,早上事情多,比较忙,我们饭菜就简单些,晚上我请客,大家都上我家好好撮一顿。然后,高敏告诉我,校长故意吩咐大师傅搞简单些,压压饿,留着肚量,以便晚上都正常发挥。吃过饭,校长就回家准备了,临走摞下一句话:下午的活动高敏安排。我问高敏,怎么安排,是否按原计划进行?高敏嬉笑着说:老师您一年到头来呕心沥血的,星期天也不休息,还忙里偷闲下乡来,我们挺感激你的。同时也担心您,别把身体累垮了,下午就暂时没有活动安排,放松放松吧。高敏说,同学们好多年才聚这么一次,挺不容易的,就让大家谈谈心,拉拉家常,凑一块玩一玩吧。他们的情况我都熟悉,等一会儿我一一向您汇报。

高敏说这些话时,我不知怎的,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突然想到有一次系里开党员民主生活会,支部书记说,同志们要真实反映系里存在的问题嘛,多反馈一些意见,以便改进我们系里的工作,啊,对不对,不要像我们有些教师说的,我们没有别的建议,只是希望学校领导、系领导少喝酒,多注意身体等等的话。但是今天,我的直觉告诉我,高敏不像是我们系书记说的那种人。

我不打扑克,升级、挖坑、红桃四,麻将也不染,也不想跟教委主任一样睡大觉。高敏沉思了片刻,怎么办呢?要不然我们俩去钓鱼,我说行,俩人握了渔竿就下坡了。

太阳毒辣辣的,天宇澄清。偶尔一丝凉风掠走闷热。我们各自下好了诱饵,坐在塘埂的大柳树下钓上了。

半天没有动静,高敏把竿子别在塘边,凑到我这儿来了。我开门见山地说,我给你的信,四个圆点你好像没看到,高敏说,老师您来了不叫主任来陪,不够份量。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套。我说,我能有多大份量!高敏见我恼了,就恳切地说,实话实说吧,说了您别见怪。我们确实是借您这个东风,请来金主任的。我们找他,主要是我和校长俩,有点私事。像我们这种穷乡僻壤之地,平时你想请也请不到他。听他这么一说,我明白了:我是渔竿。

我半晌不做声。我在想,现在最紧要的是尽可能完成预定的任务。我缓过神来,叫他给我汇报情况。高敏就一一介绍了0三、0四、0五届在游风乡工作的我系毕业生的情况,他说,工作都很好,成绩还算突出。去年搞的全市中小学教师教学新星大比武中,我得了三等奖,还有一位女教师得了一等奖,她是0四届的。但是,老师,问题也是有的,主要是不安心,我就不安心。有准备跳槽的,哎,老师,你说这几年教师的待遇好了,但有点关系甚至拐弯抹角能拉扯上关系的人都改行干别的工作,为什么?累呗。手机上有条关于教师的短信就很耐人寻味的。我突然想到,社会上有些人就对老师有很大成见,没有多大好感。我不明白,连月工资千元左右的阶层,还在人背后议论老师的长短,说老师穷酸,我们到底惹谁了。细想,这也怪不得人家说三道四,教师穷怕了,干教师这份工作,的确清贫,没有油水,不吃香喝辣,山珍海味认不全,。高敏接着说,这都不算啥,最突出的问题是找对象难,找谁?再找个农村的,那我当初三更灯火五更鸡伤脑筋考大学干啥?事实上,熬得住人熬不住年龄,最后找个农村的结婚算了,你挑水来我浇园。我看分来的男同学还能过得去,要是分来一两个女同学,那可真是狼多肉少了。我简单地笑了笑,未置可否。

我说,当初你们上大学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么想,也不是这么说的。

高敏说,说实在的,想早就这么想了,考取学校的兴奋,实际上时日不长就消逝了。当然,那时的话语还得照你们教的说,不那么说,哼,那是自己堵自己的路。后来,我想了很久,陶行知先生不是讲过,教人求真、求做真人吗?我想教育里也缺乏真诚,充满了瞒和骗,这实在是教育的悲哀。老师,你记得我们班上的那个女同学吗?高敏说,上大学时分数就比我们班上的最高分差了将近60分,排在倒数第二,应该上专科的。平时学习也就那样,说白了,纯粹是混张文凭,好几次考试就在老师的眼皮底下翻开书照抄,同学们谁不清楚?最后毕业分配,你知道,她一直在省建设厅机关工作。没办法,人家有个局长爸爸。还有,我们那届有个付涛,是学校团委委员,入党积极分子,优秀团员,优秀学生干部,优秀一大堆,叫唤着要献身贫困地区的农村教育一辈子,他是叫得最响的,结果呢,学校推荐他到县组织部去了。这不是,学校也不打自招,自己证明自己喜欢假话吗?现在想想,学校真是个小社会,哪里是什么象牙塔?

我怔住了,默不做声。我猛然意识到我一直生活在一个用谎言构建的世界中。无权无职的教师却用一种话语强权循循善诱地同学生一起,把校园建成了假语村,当撩开外层的装饰或学生们话语范围之外,再来诠释校园时,它的辉煌上悬浮便一目了然了。生活是真实的,校园是一个瑰丽的热气球。

我有点猝不急防,我惧怕谈论这个话题。何况这些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了。当负责系里招生的也不是我,是那个面色白净的奶油小生,啥时候见人都笑嘻嘻的,系领导夸过他,说他会来事。我问,你刚才说的获大比武比赛一等奖的那个人是谁?高敏说,但很明显他迟疑了一下,他说,王丽,我说她分在哪,今天怎么没来?我已记得王丽是班上的高材生,文文静静的。高敏没有回答我的话,他说你的鱼吃钩了,我一看果然鱼浮子一顿一顿地在动了,水面上顿出一圈圈波纹来,我猛地一甩竿,空的,没钓到。高敏说甩早了。

把鱼钩重又放回水中,我又拾起刚才的话题,高敏长长地叹了口气,嗫嚅说,她不在这儿工作了,去省城了。

我记得王丽好像不是游风乡人,当时他是和高敏一块分到这儿学校来的,在上大学时,就有他们的传言,只是关系没公开。这件事我还是有点感觉的。王丽剪发齐耳。幽黑明亮的扑闪扑闪的生动的大眼睛,似乎她就在我眼前,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我还以为王丽怎么了.

高敏放下鱼竿。竿子有半截没入水中,高敏摘了片树叶,大姆指和食指捏着叶片,一下,一下地捋着。

高敏望着那细纹皱皱的水面,那神情仿佛在回忆一件忧伤的遥远的往事。

老师,高敏说,这几年省城招聘老师,广告铺天盖地,你方唱罢我登台,日报、晚报、都市报屡见报端,不一而足,热闹非凡。是她姐夫挑担哥的舅舅,不对,是表舅吧,反正找的是拐弯抹角的关系,花了一个指头,高敏他伸出自已的一个食指说,最后才办成。王丽去了省城,以此再就没有跟我联系过,蒸发了一样。老师,我一点也不怪她,她毕竟是个女的,她有自己的选择权,尽管很长时间我缓不过劲来,但我还是觉得她离我而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想,人家一个女生凭什么就该和你一起呆在这穷乡僻壤?呆在这农村中学,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去大城市过好日子,同样也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也难怪,女怕嫁错郎,男怕选错行,我敢说,离开这里,王丽是飞也似的。

高敏惭惭从悲伤中醒过来,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毕竟我们有代沟了。怎么才几年的功夫,这世界就让人无所适从,几乎不让你有时间思考。

高敏地语调缓缓地,我突然有一阵莫名其妙的沮丧,他神情依旧,脑袋稍微抬起了些。老师,你在临毕业时给我们讲的故事,好像是《读者》上的,你说,小鸟也能越过太平洋。我的感觉,小鸟除了忍受寒冷饥饿寂寞无聊和别人的嘲笑外,重要的是它能忍受煎熬,内心的煎熬,那不是毅力,那是一种你只有亲身经历才感受得到的煎熬。毕业典礼上,你教我们往外闯,立足西北,放眼省外和世界,可我们还是在自己的脚下打转转,话语中高敏分明有几分无奈和自责。

我倒觉得他们今天的处境就是我犯下的错,因为我是班主任,我对他们的分配无力、无助无奈。我也不是在原地方打转转吗?想想这几年的招聘,我现在的一位同事,当年他想进省城师范大学的时候,真是铁鞋踏薄。他是去年才进来我们学校的,多少研究生毕业的硕士生只有望门兴叹,而他却只有一个专升本的文凭。据他说,和他一年进大学校门的另一个女生才刚刚大学毕业,但讲课打的分却超出他们10分,具有了胜他一筹的优势。人家直接从门到门,一点周折都没费。我就记得当年的招聘广告登在省城的日报上,不明就里的人蜂拥而至,当时说只进一个人,学校本不想公开打招聘广告,但牵涉的关系太多,但最终广告只是个符号。再后来,我的这位同事也被层层考核,选拔入内。他私下给我举过三个指头,意思是三万,花了三万块钱才最终摆平。当然他们两人同时进入大学,分别是书记校长的关系。

夕阳尽洒,金辉满地。我很自然想到了契诃夫的话语,太阳啊,这个圆圆的魔术家,你多么慷慨地普照着大地,可是,我们,包括高敏,王丽他们都需要阳光温暖,雨露滋味。高敏的话语中流淌的悲伤和无奈,剧烈地撕扯着我。

    凄然中,暮色苍茫,晚风从水面上刮来,带着一种悲切的凉意。

    晚上的一场酒喝得天昏地暗。一桌丰盛的晏席在推杯换盏猜拳呐喊吞云吐雾中怀盘狼籍,在五六瓶特曲光净之后,取得了令校长满意的战果——金主任喝好了。他面红耳赤,两眼发直,有点大舌头了,还摇摇晃晃举怀邀我喝。我说,我不会喝酒,他说,不不会喝酒就不会工作,不会工作要打打屁股的。同学们见他喝多了,就七嘴八舌截他的话茬。我也没有太理他。我说,金主任,你喝高了。说着我离开席位,借口内急径自出门去了。

   屋外的空气爽净多了,乡村之夜有一种别致的情韵。我发觉我总是在逃离,不是,确切地说,起初是渴望进入,满怀热情地进入,但当发现内在的苍白污浊,便飞速地逃离。当然,我的逃离并不彻底,最多只能算是一个边缘人。

  在操场上溜了两圈之后,我在石头上坐下来,有一个同学给我端来一怀茶水,我叫住他,我问他,王丽好像不是本地人吧?他说,不是的,当时他是跟着高敏一起来的。我会意,便问,你是说她跟高敏不仅仅是同学关系,他说,上大学时他俩就谈上了,没公开,分到这所学校时正热恋着,王丽的调动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这也许是高敏一个终生难以愈合的伤痛。

   我明白了,高敏在给我谈及王丽的时候那种由衷的悲伤,是我在不经意间触痛了他的伤口。

 

   月光皎洁,银辉满地。大约十点半钟,我们趁着月光去高敏那里吃夜餐,我们都说吃不下了,高敏却说,吃多吃少是一回事,去不去是另外一回事。上路的时候金主任醉醺醺地,脚步软软的,只好让两个同学架着他走。就这样他还三番五次地栽倒在路旁麦地里。

接下来子夜的一场酒战中,金主任最终还是没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更是脸红脖子赤,同学们所说的金主任酒量是公斤级的,真是眼见为实。金主任嘟哝着,两眼迷离,还嚷着感情深一口闷之类含混不清的话语。最后三四个同学竟连拉带拽地把他抬到床上去了。

   我们蹲在院子里喝水。高敏过来说,太晚了,刘老师还是早点休息吧。他说,刘老师到东边到里床上睡,其他同学们打地铺睡。我说,我不睡。一位女同学说,刘老师不睡,我倒有个提议。我本意是说我不睡床,睡地铺也行,她倒以为我不睡觉了。他接着说,我们大家去外面开个party(晚会)什么的,热闹热闹,唱唱跳跳,谈谈心,一夜到天明。

    七、八个人难呼雀跃,一起叫好。看见大家兴致很高,我说,行。

    高敏地熟,他把我们领到村外的一块空旷的坡地上,大家从附近找来干柴,点着,哔哔剥剥爆裂声中,熊熊火光 霎时映红了我们每个人的脸庞。这是我生平第二次参与的篝火晚会,这次却是年轻人火热情怀的激烈释放。

    太美妙了!这样的夜晚,一位同极抒情地叹道。

    一位同学开始讲一个故事:

 几个秀才围坐在一棵老树下,讨论天地之间到底有多远。几个人各执已见,争吵不休。恰遇一农夫荷锄路过,问明情由。农夫说,天地之间的距离,不远,也就三四百里路,秀才们十分惊讶,莫非是遇到神人了?忙问,可有什么证据?农夫说,农历腊月二十三送灶神上天,三十晚上接灶神回来,一来一回七天,一天走百把里路,一趟就是七八百里路,单程就是三四百里路,天离地不就三四百里路吗?秀才们拍手称奇,赞道,说得对。

接着一位同请唱京剧《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唱段,唱得有滋有味,字正腔圆,似乎杨子荣就在现场。

 刘老师,一位同学向我发难,听说你是陕西人,我说没错,陕西关中汉子,姜子牙垂钓渭水,就在我家边上,后稷教民稼穑,也是在我们那里,他被弃于冬日严寒结冰河水之中,那河正是从我家门前流过。同学们一下子有了情绪,可他们激动之余,硬说我长得像书上秦始皇陵出土的兵俑。我默认。接着有位同学大声高喊:你来自云南的元谋,我来自北京的周口,我拉着你毛绒绒的小手。啊!爱情的力量,让我们直立行走!噢,想起来了,这是我在几年前给他们上先秦史时的开场白,我借用央视名人李咏的话说的。我说这是世界上古老的爱情诗。当时这个段子在各班传咏了很长时间。

老师,给我们来段秦腔吧,我们爱听秦腔秦韵,吼秦腔在你们老家可是人人能吼。的确我父亲是唱秦腔的高手。我也学会不少段子,小时候,我可以把秦腔本戏《三滴血》唱得一字不落。没有推辞,我给大家来了一段《虎口缘》博得阵阵掌声。陕西娃,你爬下,我给你屁股上画娃娃,一画画个癞蛤蟆,同学们在火光中齐声呐喊。我在些许的尴尬后不得不成为晚会上的主角。我说玩个猜迷语吧,是一幅对联。上联是故园四离散,下联是孤树一鸦悬,打一三国时期的人名。同学们费尽心思,仍没有结果,但最后我还是以一个对联笑话收了场。

 我给同学们讲了一个笑话,我说以前有一个贪财的地主,他的母亲要过寿了,他想亲书一幅对联来表达他对自己母亲的祝福。苦于没有多大才学,半天也没有想出一幅别出心裁的对联,哎,有了,哈哈,门上不是有一幅春节时写下的春联,可以变通一下,对了,只要改上联一个字就行了,上联改为天增岁月妈增寿,把原来的人增寿改为妈增寿,那下联怎么办,他一拍脑袋,有了,也只动一字,改为福满乾坤爹满门。祝寿的人一看,大吃一惊,继而爆笑,可是那个财主还犯嘀咕,爹和妈不是也挺对仗工整的吗?同学们听罢不禁哈哈大笑。

还有几位同学拿出手机,翻阅珍藏许久的幽默爆笑段子。红红的火苗蹿着,映着大家东倒西歪的笑态。还有几位同学谈了自己这几年在乡村生活中的感受。一位女同学满怀豪情地诵读着一首诗,她说,他们学校支教的来的北京一所高校的应届毕业生帮他们办的校刊中的诗,与大家共飨。

摘片树叶作翅膀,天空就是我的理想。

请你停止独自忧伤,和我一起高高飞翔。

我要乘风一直上,把所有星星收入行囊。

别怕乌云偷走太阳,我们的快乐足够把天空照亮。

有爱指引方向,丑小鸭也能飞上天堂。

许个愿望去流浪,大地就是我的故乡。

请不要左右,和我一起播洒希望。

我们又迎浪一起唱,把苦难当作勋章

别怕泪水淹没村庄,我们的坚强可以让大地生长。

有梦当作船浆,稻草人也能穿过海洋。

是的,他们的坚强可以使足下的大地生长,有梦,有理想,谁都能越过生命的海洋。后来,高敏提议,大家同唱一首台湾歌唱家徐小凤的演唱的《别亦难》。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是白居易的诗,谱成歌曲,就更能表达同学们的心情。唱了一遍又一遍,啊!相见难啊!别亦难,这一声一声的和音,就在此时不停地撞击着我,如此缠绵绯恻,意犹未尽,直唱得泪水模糊了双眼,唱得有人轻声啜泣……

天亮了。我该走了。同学们围拢过来,依依不舍,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我一一同他们握了手,说了些勉励的话,哎,怎么有一种生离死别般的悲怆。我强压住自己的情绪。有同学说,您再呆一天吧,太短暂了,怎么说走就走呢。我说不行,今天是星期日了,我得赶回省城去,再说,周日晚上我得提前赶到班里,你们知道,这些老规矩了。

 

同学们把我送上大路,我执意请他们回去,我告诉他们,以后来省城一定别忘了去我家,大家挥手告别,高敏坚持要送我一程。

路上,我劝高敏,我说,你还是安心工作吧。再说,你们这里还是不错的,乡上十分重视教育。

高敏说,屁。

他这一屁屁得我十分惊呀。

他接着说,还记得我说过梧桐树很神的事吗?以前人们对它烧香磕头,神不神不知道,可现在它变成了摇钱树,这可是真的。市里在我们乡搞了个种苗基地。去年市委书记都来考察了,临走时,还剪了许多枝条带回来嫁接叫什么来着,对,是“梧桐工程”,在全市主要的街道,开发区遍栽梧桐树。说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嘛。当时他看了我们校园,西村村委正在南边四间瓦房做办公室,书记说发展很好嘛,准备都盖啊?校长头脑快,说这四间是乡里给钱盖的,其余的草房没钱翻盖了。书记说,这草房都危房嘛,孩子们呆在里边怎能叫人放心啊?这样吧,我回去给你们批一笔经费,把草房扒了,盖新房。当时校长感动得差不多要给他磕头了。书记回去批了十七万下来,结果教委扣去三万,西村村委把四间房子给我们却要去十万,实际上只值三万多一点。现在他们又有新路子了,新建的省道经我们村西角过,村委打算把村委会盖到路边,楼上楼下,楼上办公,楼下出租。我们精打细算,把学校的房全部翻新盖了,背了四万块钱的债。

我想起了挂在村委的锦旗奖状,我说,他们这样搞,还能给他们奖励?

高敏说,谁来细细过问这事,上面以为真的把钱全花在学校的房子上了。校长现在想往城上一中二中调,我也想往县城边上靠靠。不过,这事也难说,教育局现在卡得死,要抓教育质量,还扣工资,奖金。教师们早已人心不安,现在办个大小事,要送要请,请个一次两次不行,还得花不少的钱,王丽去省城还算有点关系,钱绝对没少花,我最清楚。话又说回来,像我们这里也不容易请到他们,好多人家人财两空,事情还是泡汤。

我们俩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又到了漆水河边,我说,你止步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回吧,我过河走了。

过了河,走出好长一段路,蓦然回首,高敏还站在河边的土埂上,一个人,一个小黑点子。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我心里忽然诵出毛泽东的诗句,这时,四野鸡鸣声声,东方红了。

 

 

2007718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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