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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老庄子
2007-09-30

逝去的老庄子

      中宁四中吴淑贤
   罗曼﹒罗兰指出,人生是艰苦的,生活充满了贫困,忧虑,孤独和辛劳,人们却彼此隔膜,不懂得互相安慰。所以,我要写我们老庄子的人,把我的怀念和爱献给过去那些已成尘土或即将成为尘土的人们,使后来的人的得到安慰和鼓励。
 ——作者题记
(一)
   让我深深的对死产生恐惧的最早的记忆,大约是我五岁多的时候。
   是因为养了老庄子人的那口水泉子。
   在离老庄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口较浅的水泉,那水清凉清凉的,用了还有,用了还有,宝瓶似的,虽小,却足以够庄子人吃用的。下工的时候,这里最热闹,有来这里挑水做饭的,有好玩的男娃来池塘摸鱼的,也有来洗衣服淘菜的。
那天,我带着一岁多的弟弟也去凑热闹,泉里有小鱼,看它们很快活。泉水还能从侧面小洞里流淌出来,流淌出来就成了一流小溪,小溪往前流淌,就去滋养前方的一片绿绿的芦苇和芦苇塘里的大鱼们,那时,这块地方是很美的风景,我爱来。玩够了,就随大人们往回走。
  “娃娃呢?”奶奶焦急的吼道。
    我突然想起了弟弟,“在……在……在泉子里……”
妈和奶奶疯了一样的往泉边跑去,边跑边撕心裂肺喊“我的娃娃吆……”
我随着拼命的跑,吓的大哭着。
    邻居们也在疯跑“这么大工夫了,小娃娃不淹死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掠过心间,虽然我那时不知死是什么,但一定是很可怕的事了。
弟弟真的掉泉子里了,所幸的是弟弟竟然浮在水面,还戴着那小凉帽,奶奶扑下身子,一把就抓起了弟弟,大哭大叫“我的娃娃,我的肉呀,回家来!”周围的邻居们便应和着喊“回来了……”。
弟弟命大福大,他没死,小脸发青,气弱的哭着。妈赶快抱着跑回来,用被子裹紧,跑去了医院。
感谢我的老庄子的宝泉,神泉,它没要我弟弟的命。
    但从此,冥冥之中,我依稀知道了人是要死的,很可怕。
                      (二)
    让我真正见证死的过程和死的恐怖的,是和我家住一个院子的元宝妈的死。元宝妈,也就是我们的大舅妈,庄子里的人习惯性的叫她元宝妈,因为几乎没人知道姓什么,叫什么。
三十多年前的老庄子是一个聚族而居的小村庄,家族共同的老先人是肖家大户,旧社会好象曾经是富有过的地主。所以,五爷爷,六爷爷,七爷爷,姑爷爷,各个舅舅以及他们的后代们都紧密的居住在一起,破旧的房子横七竖八,很没有格局。
和我家共居一个憋气的小院子的,是我的肖家大舅舅,两家房子是横竖排着的,我家朝南,舅家朝东,挨得很近,彼此能听见闻见炒菜擀面的响声。
大舅舅当时五十多岁,是高大魁梧的男人,足有一米八几吧,很大的头,又宽又高。
   他的健壮,直到现在,于我都是个无法解开的谜,靠什么供给那么高大身板的营养?那是一个食物供养极度匮乏的年代,安贫若素的日子,安贫若素的人。大舅舅,大舅妈和元宝哥哥一家三口尤其的穷。三间土屋,除了只铺两片破席的大通炕,炕上的破网一样的三床被子,再就是靠土墙的一条陈旧的窄而长的黑糊糊的柜子,这是大舅舅的全部家产。
大舅舅一家吃饭都是用黑大碗,汤多面少,白白的汤面上漂着较多韭菜,没有一滴油。
“饭好了,吃嗷……”话音落,元宝妈先盘腿平坐院子里,仰起头,使劲的往嘴里扒,往进倒,很大的声响,一碗,两碗,很香的样子,很饿的样子。元宝妈嘴非常大,人们说象簸箕,还说长这种嘴的女人能吃,命苦。
    那元宝妈命苦是因为长就的这张嘴了?我疑心不是。
听人们背地里讲,这个元宝妈是大舅舅的二老婆。大舅舅年轻时是银川城里某部队的一个不小的军官,转业后在银川地方税务局当局长大官,可是风光过一阵子。这一定是真的,因为我一次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张大舅舅年轻时发黄的旧照片,着旧时军装,腰间还挎有手枪,好高大威武的样子。
奶奶神秘给我讲着大舅舅的故事,“你大舅舅在老庄子原本是有一个农村老婆子的,到银川后又挂上了这一个城里女人一起过。”难怪大舅妈说话口音总是怪怪的,后来知道是银川话。
奶奶还知道,元宝妈在银川城里年轻时要漂亮的多。农村的老婆听说后找去了,大舅舅不认,就病了,暴死街头。大舅舅也就被罢了官,带着现在的大舅妈回到老庄子,过起了苦日子。回来后,庄子人一直都骂他们坏了良心,连他们生的元宝哥哥都一同受到庄子人唾弃。
大舅妈不象庄子里的人要到田里做活,她终日的就盘腿坐着,从屋里到院子里,再从院子到屋子里。记忆中,她似乎从没出过这个巴掌大的小院子,是懒惰还是习惯,说不上。她长年有病,咳嗽,大声的,长久的咳,咳得厉害的时候,我担心她气上不来,要死掉了,就不敢听。总是浮肿的吓人,眼肿得眼皮老高,眼睛眯成一条缝,脚肿的脚背扑出了鞋面,只能踏倒鞋后跟撒着穿。手肿得象蒸馒头。
狠心的七奶奶骂到:“活该,报应!”
    我长大了一些。有一日清早,我正在里屋给弟弟穿着衣服,爸爸从外割草回来了,进了外屋,“你干啥呢?”是爸爸的生气的声音。
我赶忙跳下土炕往外就跑,看见大舅妈正舀了一大碗香油站在地中央,怔了一会儿,她吱吱呜呜道“他姑爹呀,俺们……这半年都……没见个香油点点子了……”说着使劲用巴掌抽着自己的脸。
爸爸黑青着脸,什么也不说,“他姑爹呀,你万万不敢给他姑母,他三奶奶说呀,……我咋做人呢呀!”
“端了去吃吧……”爸爸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爸爸果真没给妈和奶奶说这件事,庄子里谁也不知道这事,一直不知道,谁也不知道。那时我爸爸在外当工人能挣点钱,所以,我们家景况稍好些。爸爸常常不在家,我们和爸爸有些陌生,也有些怕爸爸。后来,惟独想起这事,就对爸爸充满敬意,觉得爸爸了不起。
那件事以后,元宝妈在我们一家人面前异常的谦卑,抢着帮妈妈给我们家娃娃做针线,她好象只有针线活好这一个优点,给小娃娃锈的鞋,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做的小娃娃花花的连衣裤,又好看又耐穿,在妈妈忙农活顾不过来时,她还帮妈妈择菜,扫院子,总是一张讨好的脸。直到实在做不动为止。
元宝妈病在炕上起不来了。起初,还能大点声喊“饿……死……了,饿死了……”后来,是微弱的念叨着“饿呀……饿死了……”再后来,什么也听不见了。这样,一直到她死。
那年春天,麦子长了两寸多高的时候,绿油油的一大片,该薅草了,庄子里的女人们拉着拉拉子,在麦田里排开了长长的一排,我的嫂嫂、姐姐们,舅妈、奶奶们唧唧喳喳,左铲铲,右铲铲,前铲铲,后铲铲,清除麦地里多余的草。好热闹的。
“珍珍,快回去看娃娃醒了没,别掉地下了。”奶奶让我回去领娃娃了,我下面还有三个弟妹呢,领好弟妹们是我那时的主要任务之一。
到了院子里,突然感觉今天的气氛有些异样。大舅舅家的窄长而黑旧的柜子怎么是抬到外面的,我连忙进去看。屋子里已有几个神情紧张的老人,元宝哥哥也在炕沿边站着,怯生生的。大舅舅在用一块长长的红布给大舅妈裹肚子,舅妈的肚子膨胀的老大,大的如吹胀气的庞大青蛙,胳膊,腿已僵直直的,任舅舅如何摆布。大舅舅给她穿了宽大的青布大襟衣服,肥大的宽腰裤子,鞋是无法穿的,只好穿进去脚尖撒着,如她活着时一样。我那可怜,苦命的大舅妈呀,你在离开人世时,总算“阔气”了一下子。
我害怕的在发抖,这就是死亡,死亡就是这样的。
奶奶说,元宝妈造孽太多,老天就让她活活的受罪,早早的死掉,并乘机教育我们别做坏事。可我不信,我始终没弄明白,大舅妈做什么坏事了?老天要这样惩罚她,她真的不坏。
世间是留给活人的,活人们还得劳作,活着。
从此,大舅舅的屋里,没了病痛的呻吟声,更没了说话声。夜晚,我常常能透过舅舅家的纸糊的木格窗子,看见昏黄的油灯在冷清的亮着,还能透过窗户纸看见舅舅孤单的身影,他双手合十,嘴在不停的叨咕着什么,还能听见翻书的哗哗声。我好奇,问奶奶,奶奶说:“他在念经,在忏悔,他罪孽深重。” 
白天,我有时看见大舅舅戴着高帽子和另外一些也戴高帽子,脖子还挂着不知写着什么的大牌子的男女,排成一长排,都耷拉着脑袋,在庄子上走来走去。
我不解,去问有学问的大人们,他们告诉我“在挨批、游行,他是四类分子,是最坏的人。”除了挨批斗,他的白天的所有的劳动时间总是担着臭气熏天的大粪桶,走村串户,做高温堆肥之类最脏最累的活。肖家大舅舅,没人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他也不敢和人多说一句话。
“大舅舅到底有多少罪赎不完?他是好人呀!”我又很不解,奶奶,还有庄子上的人为什么总是冤枉这厚道,老实的人!
后来,那是我离开老庄子十多年以后,又传来噩耗,受尽磨难的元宝哥哥因为在建筑工地上给包工头干活,不小心触电身亡。见过元宝哥哥死时惨状的弟弟说,尸体都快烧焦了……那一年,元宝哥哥二十五岁。
这一致命的灭顶之灾,七十五岁的大舅舅得承受着。
少年丧母,中年丧偶,老年丧子,肖家大舅舅能承受,且承受一生。直承受到他八十岁,悄悄的孤独的死去。他命很硬吗?没有人能说得清。
                     (三)
“雪莲,快出来,我们给猪挑草去。”雪莲是和我同一个庄子的李家舅舅的二丫头,比我小点。
“嗷,先进来等等,我还没吃呢。”雪莲答应着。
就等这句话呢,我连忙进去。
那时的雪莲家对我充满了诱惑力。是因为她家的房子和庄子上其他各家都不一样。她家住在高而大的庄院内,那院墙应该有一二十米高吧,是用土砸夯垒起来的,象古代城墙。庄子上的老人说李家姑爷爷的老先人旧社会时是庄子上的富户,有钱,就筑高墙,又防强盗,又显气派。已住了几代人了。我终于明白了,那李三姑爷爷为什么在庄子上言谈举止之间总会透出一种霸气。祖辈人阔气过嘛。
城墙外围绿树环绕,有一排杏树,杏树开花或杏子泛红季节,树下是我们孩子们的乐园。春天的杏花浓艳,热烈。
杏子红了,我们是不敢偷摘的,因为大院墙内的姑爷爷是很厉害的,拿着棒,追着骂,追着打。
于是,我们最盼望的是刮大风而姑爷爷又不在家的时候。
我,雪莲,银萍等娃娃们便疯跑到树下,不用拿杆子敲,地上已铺了一层数也数不清的杏儿,我们装满了衣服口袋,还要用衣襟兜上,找个没人的地方吃呀,吃呀。末了,我们再把杏仁砸出来,塞耳朵里,大人们说可以报出鸡娃娃的,又偷折了雪莲家的一把宽韭菜,小心的打成一折一折的软长条,挂耳朵上,当耳环,咋就那么美。鸡娃娃当然是始终没报出来的。
可到现在,我再也没吃过那样的好杏儿,再也没带过那么美的耳环了。
走进大院内,象进了北京的老式四合院,正前方是一长排兔圈,养着很多的兔子。左右两边分别是整齐的七间房。一边是雪莲家的,一边是姑爷爷家的。三间大屋内都是一大通炕,一条长柜子,这屋内格局和庄子上的其他家是一样的。那时,每家都有五六个孩子,一家祖孙三代都挤在这一个通炕上,其乐融融。雪莲家这样的大院子,这样整齐屋子,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是最富,最让人眼馋的。
雪莲妈也是我的舅妈,善良淳朴的舅妈。伙房内有一大的土灶台,土灶台上卧着一大黑锅,炉内燃着干柴,火不大,烟很大。舅妈正麻利的往锅里里下面条,锅里也是没什么菜。扔些韭菜。端掉锅,舅妈舀了七碗饭排好,然后,拿起一根筷子,打开锁着的柜子,在一好象是盛油的瓶子里沾了一下,又在稍大点的碗里搅了搅,端给舅舅吃。她自己和五个丫头们一人端一碗,各坐小凳子也忙忙的吃着,顾不上说话。
“舅妈,你怎么光给舅舅吃香油?”
“傻丫头,一年就分二斤香油,还放着过年吃呢。你舅舅是家里的主,掌柜的,不有点油水咋行?”我素不知家里的男人掌柜的还能享受上用筷子沾香油吃的优厚待遇。我只知道,男女都在田里做活,散了工,男人往炕上一躺,等着吃带油的饭,女人却忙着做饭,喂猪等。这是我最早看到的男女不平等。
“舅妈,让雪莲和我去给猪挑草吧?”
“恩,赶紧挑呵,多挑些,把猪喂胖了,过年好杀了吃。”舅妈高兴的答应了。
“等一等,舅妈给你装点豆豆吃。”舅妈用饭勺从盆子里挖了满满一勺豆豆,我连忙高兴的撑开衣兜。我们俩边走边吃着,还用手捂住衣袋口,生怕抖出一颗。好吃的很,我感觉一口袋的豆豆多得吃都吃不完。
雪莲和我一样,把个大柳条筐子挎在胳膊上,手里握着一把大铲子,沿着渠沿寻觅着各种猪爱吃的草,肥嫩的茴条呀,牵牵连连的猪草秧呀,水灵灵的胖胖草呀,还有折断后能滴出奶一样汁苦苦菜呀……
我们俩走了很多的路,想挑的草太多,而地里长的草太少。其实,也不是长得少,也不是长得慢,而是挑草的娃娃太多,你看,哪个渠沿边,田埂上没有几个挑草的娃娃,天天有,草哪里能跟上长?我们俩很失望。
雪莲担心的说:“这今天猪吃啥呢?饿瘦了咋办呢?赶过年长不胖了咋过年呢?”
“我妈说今年过年还磨一个大豆腐呢,还托一簸篮托罗子呢,到时给你些好过年。”我兴奋的安慰着雪莲
。她的心似乎宽了些。“那我们今天咋给家里交代呢,吃饱肚子,一天了,啥也没干咋行呢?筐子空空的,我不敢回家。”雪莲又有了忧虑。
“我有办法。”我自信的道。
我们倒出筐里不多的草,从树上折了些较粗的树枝,一根根担在筐子中间,再把草放进筐子里,又把草抖的虚了一点,于是,不多的草便变成了满满一筐草。
“你回去后故意提筐在舅妈面前绕一下,然后赶快倒到猪圈里,舅妈问时你就说猪吃完了,我都这样做过几会了。”
我教导着雪莲,她疑惑的看着我“哄谁呢么?”
那是我最早的弄虚作假,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真是会自作聪明呀!
雪莲不甘心,独自还要往前找。
“啊!啊!快来看,我刨上蘑菇了!”雪莲在一棵树下激动的喊叫。
我飞跑过去,天呀,大大小小的,高高低低的,黑黑白白的蘑菇呀 ,有挤得很紧的,还有散长着的,那小蘑菇丫丫,多可爱呀!一大滩呢!雪莲小心的往自己筐子里采,一颗,一墩,她全部采到了自己的筐子里。
“今天回去让俺妈揪一大锅香香的蘑菇面吃,你也到我们家吃。”
“我不稀罕!臭鸡蛋!”我当时不知为什么大喊起来,快要哭了。“烂苤莲!你个烂苤莲!”因为雪莲名字的谐音,我们庄子上的娃娃习惯的喊她苤莲的绰号。       
把雪莲吓得回过头来呆呆的望着我:“你咋了?”
我也不知咋了,狠狠的瞪着她 。
现在想想那可能是,不,一定是因为嫉妒吧。那时侯,再也没有比能发现蘑菇更让人激动兴奋的事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成就感呀!但获得这种成就感的人偏偏不是我,而是雪莲。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嫉妒,这个丑恶的东西往往来自于最好的朋友之间。
我独自大步往前跑,不理雪莲,她在后边紧追不放“咋了么?我咋了么?”她还是莫名其妙。
跑到一棵大树下,我突然坐下,冲她喊道“我们两比歌谣,看谁说得多,说得好!”
“我不会,一个也不会。”雪莲为难的说。
“不行,我偏比,我先说。‘长脖子雁,扯红线,一扯扯到中宁线,中宁县的丫头子会擀面,擀的面纸纸子薄,切的面线线子细,下到锅里嘟噜子转,爹一碗,妈一碗,案板后头塞一碗……’该你说了!”我狠狠的道。
“我笨得很,想不起来了,你给我开个头,我说。”雪莲慢慢的无奈说。
“大果子树,枝枝子多……说,快说!”我有些咄咄逼人。
“大果子树,枝枝子多,爹妈养了我一个,怀窝里揣,……怀窝里揣……咋了?”
我抢了过来,快快的, “怀窝里揣,被窝里裹,狠心的哥哥要买我。一买买到十六子坡,眼泪淌在胸膛上,鼻子擤到茴条上……”我显摆着,显摆着……雪莲沉默不语,把她筐子里的蘑菇的一半小心的分到我的筐子里:“你拿点蘑菇回去让姑妈也给你揪面吃吧,你脑子好使,是读书的料,我笨,啥也记不住。”说完,雪莲自己先回去了。两小辫子一晃一晃的失落,孤寂的背影,至今记得。
太可羞耻了,每当想起这事就是这样的感觉。妒忌,如魔鬼,如毒蛇,伤人伤己,给真心友好的朋友之情以很难愈合的重创。那以后,我和雪莲之间便疏淡了来往,我怎样努力也无法弥补。
大学毕业二十年以后,在一个刚开业的大食品超市,我到开架柜台想买些饼干,旁边一农村中年妇女正伸出一只黑且脏的粗糙的手抓了几块饼干往嘴里送,这农村女人真是讨厌!
“啊吆吆,这不是珍珍么?”我抬头仔细端详,焦黄的乱发,满是皱痕的黑而黄的脸,没了一点光泽,只是那小扁嘴还大致未改 ,上身是黑底大红花的长褂子,下身是灰灰的略短的裤子。
我瞪了良久后想起来了“啊,啊,雪莲,雪莲,你是雪莲,你还好吗?”我立刻有一种久别后的兴奋。脑海同时浮现了杏子,猪草秧,蘑菇,歌谣……
“好啥呢,娃娃一大堆,家里活一大堆。”农活多,这我知道,农村人都这样。
“咋能娃娃一大堆呢?不让超生的”
“唉,有啥法子呢,三个丫头,婆家要让生娃子,四胎才生了个宝贝娃子,乡上罚款发了个穷穷的。”
“丫头们都念书吧?”
“小学毕业就不念了,念啥呢,睁开个眼睛就行了,回来种田。”她语气坚定的说到。
我还能说什么吗?我还能给她讲讲关于读书能改变命运的道理吗?我不能。那一刻,我只想到——轮回。
我赶忙选了一些饼干、蛋糕、糖、饮料之类的食品几大包,让服务员给包装好,
“雪莲,拿回去给娃娃吃吧,老都碰不到你。”我用这样的方式在表示同情吗?在赎罪吗?我说不清楚。
“不要,不要啥,好贵的,好贵的了。”雪莲半推着半接着,咧着嘴,笑得咪咪的。“恩,我赶紧回呢,家里猪了,鸡了,狗了,还给娃娃做饭呢。”
“行,你赶快回去忙吧。”
雪莲提着我的沉沉的礼品,头也没回的走了。
二十多年的忏悔,惦念,今日一见,却并不怎样的喜悦,也并不怎样的留恋了,也没怎样的释然。反而加重了我们的隔膜。
有些相见,不如不见。
                    (四)
枸杞红了的季节,也是割麦季节,庄子上特别的忙。忙得连我们这些十一二岁的学生娃娃都没闲过。
“快起来,我们早点去麦田拾些麦穗。”睡梦中,奶奶又推又喊。迷迷糊糊的我翻下炕,提着筐子就跟着奶奶往外跑。外面还是黑黑的,天上还挂着很多的星星,冷冷清清。
“这么早咋看见呢吗?”我是多么不情愿啊!
“看不见,总能摸得见!”奶奶大声呵斥道。“多拾点麦穗,就能多磨些白面,过两天下雨天闲下来,奶奶好给你蒸白面馍馍。”奶奶又哄我了。 
一听白馍馍,我的瞌睡一下子全没了“我还要吃那白白的大花卷。”我用双手比画着“这样大的”又扩张了双手“不,还要这样大的,抹上香油,香豆子粉的那种。”说到好吃的,我兴奋的几乎不能自已。
奶奶笑道“恩,给你蒸。馋嘴丫头,咋嫁人。”
我心想,关她咋嫁人,我先吃饱了香香的大花卷再说。想着,眼前似乎真的出现了那白白的,大大的,香香的花卷。浑身充满了力量。我要拾回一筐,两筐,三大筐的麦穗。
到了田里才知道,能拾到一小筐麦穗,都是奢望了。麦田是生产队的,昨天割完收掉,队长已安排了一长队的人挨着没留空隙的拾了一遍了,已拾到生产队的麦场上去了。
莫道我行早,更有早行人。麦田里早已有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布满了一田,有蹲着的,有猫着腰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认真的,细致的在麦地里摸着,摸着,小心放过任何一粒可爱的麦穗,可以给人带来一顿饱肚子的麦穗,给人带来无限诱惑,无限快乐的麦穗。可是,不能,人们的筐子都是空的,摸了几趟,几块田的人,筐子里的麦穗也没能盖过筐子底。
完了,大花卷的希望破灭了。
顿时,我乏力极了,饿极了,困倦一阵阵向我袭来。旁边刚挖过垡子的田里,垒了一段不高的垡子墙要晒。乘奶奶没注意,我悄悄溜到墙的一边,席地坐下,依墙就睡。地上的坷拉疙疙瘩瘩,我居然睡安稳了。旁边的筐子里一粒麦穗也没捡到。梦里,妈妈在使劲的,快速的揉一大堆的面团,奶奶在烧一个大黑锅,掀开锅盖,哇呀,长方形的的大花卷,一屋子的热气,一屋子的新馍馍气,一屋子的香豆子气,一屋子的仙气,我用双手抱着可爱的大花卷,高兴的在空中飞了……
“珍珍,珍珍,快起来择果子(摘枸杞)走!躲到这里睡觉!”,初升的阳光刺得我挣不开眼,站在面前的奶奶对我又踢又骂,我的大花卷呢?那一刻,我恨死了奶奶。
“快走,迟了,赶不上红趟。”奶奶提着没几粒麦穗的筐子,走在前面。
奶奶所说的红趟是指枸杞最红,长势最好的那一排枸杞茨。那时,茨园是生产队的,社员给生产队摘枸杞挣的是工分,摘的枸杞是论斤算的,斤数越多,折合的工分就越多,分到的粮食就越多。粮食是人的第一生命,为了能多分哪怕一斤的粮食,人们也不惜起早贪黑,争先恐后。摘枸杞顶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占个好趟,才能摘的斤数多。这要抢早,也凭运气。各家各户是轮着一趟一趟的来的。
大片的枸杞园在水闸的那一边。
过水闸,要沿一条小渠往西走。小渠的水细细的,缓缓的,真想脱了鞋子下去凉凉的走走,奶奶是不让的。渠沿边长着喜人的铁秀秀草,猪草秧,和茴条,我和奶奶不忍心不拔一些回去喂猪,快快的拔,捆好,带上。
再穿过一片已割去麦子的麦地就到了水闸边。
这水闸是全庄子最危险的地方,也是庄子人最害怕的地方。不知是哪一年修建的石闸,自上而下,垂直落差十几米,水冲泻而下,在下流激起巨大的雪浪花,远远就能听见似乎要吞灭生灵的咆哮声。过闸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只担着窄窄的一条石板桥。我曾亲眼目睹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失足掉入闸坑,又随急流冲入十几米下的乱石下流,当场毙命,惨不忍睹。没人敢下去抢救。
有经历的人说,死了好几个人了,就造的这样的死法,没啥办法。
那死娃娃顺水流向黄河了。
那是一个连人的生命都很贱的时代吧。
奶奶拉着我的手,我们一寸一寸的挪过了窄窄的石板桥,心跳加速,浑身发抖。过来了,我长长的舒口气,算我命大了一会。
以后,每过一次石闸,我都要默念:我命大福大不是这样的死法。过来了,过来了。便觉得自己又活了一回。
过了石闸,就是四五十亩的杞园。正直枸杞成熟旺季。长大后,常常在一些散文或诗歌中读到过写枸杞的句子,把那一串串的红枸杞比喻为红玛瑙,红珍珠,红宝石什么的,把一棵棵枸杞树又比喻为一把把的伞,大蘑菇等等,是文人们酸溜溜的把枸杞给诗情画意了。在毒辣辣的烈日下,在密不透风的,蚊虫叮咬的,你的手,胳膊被划成一道道血口子的枸杞园劳动一天试试!看你还可能不可能面对枸杞诗情大发,说出我爱你,美丽的枸杞园!
进入枸杞园,妈妈早已占了一趟不算红的茨。
“快摘,说不定轮到下一趟红些。”妈妈的手非常快。只见她快速的一手抓起一枝茨条,另一只手如饿鸡啄食般的不停的叨着,妈妈的大竹筐内的红枸杞眼见的由浅变深,由少到多,换了一筐又一筐。
“妈,你的手咋就摘的那样快呢?”
“你妈从十岁就摘到现在了,练下工夫了。多摘才能多得工分,多得工分才能吃饱肚子呀。”
这是我从妈妈那里得到的最早的关于劳动与报酬的关系的朴素的道理,接受的关于劳动的价值观的教育。妈妈现在已是快七十的老人了,从不辍劳动。她用她的一生的劳动实践着她的人生信条。
“要是比赛择果子,你妈肯定是第一呢。”是旁边的霞霞姐在对我夸赞妈妈。
“霞霞姐你就是第二了。”我有些得意了。
霞霞姐是另一个舅舅的大女儿,是我认为的庄子上最好看的女儿。我喜欢她的美貌,喜欢她的个性。她梳两个大辫子,一直垂到后背下,走路时,左一晃,右一晃,让她的后背成了动感地带,回头率太高了。前额的刘海微微向里,秀气,含蓄。最是动人的是那双毛毛眼,乌黑发亮,充满青春的活力。风里日里的劳作着,皮肤有些黑。人是那么的乖,为人又天真活泼,从来都是恰到好处的笑着,不动怒,不发愁。
霞霞姐是我记忆中那个贫穷、灰色年代里一个永不褪色的亮点。
“走,俺两人吃香瓜走。”霞霞姐悄悄的对我耳语道,拉我就走。一听到吃,我就高兴的不得了。
庄子上的香瓜地在枸杞园西边靠河滩的那一头,不多的几亩,瓜秧平铺在地面,香瓜明明的摆放在那儿,看瓜的是疼爱她的爷爷,霞霞姐自然可以特殊一次。
“会不会挑瓜?拣软的。”霞霞姐提醒我。
她挑了一个小一点的,捏一捏,闻一闻,拉起自己的兜襟使劲的擦一擦,从中间掰开,递给我。黄瓤,尝一口,甜甜的,蜜蜜的,满嘴是香。两下子就吃完了我的那一半。眼睛还在地里瞅着。
“走,不敢了,队上的瓜。”霞霞姐拉我上了田埂,我一步一回首的离去。
以后的多少年,我一碰见卖香瓜的就想买,买时就拣软的捏。可再也吃不出那个味儿了,那甜甜蜜蜜的味儿了。
“霞霞姐,我们到河边耍耍吧?”
“走,吃面条去。”霞霞姐马上答应。因为她并不比我大几岁,爱玩着呢。
我们小时候把平平的往河面扔石子,看石子在水面跳跃式滚动叫做“吃面条”。
我先扔了几个,石子一触水“咕咚”就沉底了,没几个面条。我有些沮丧。
“霞霞姐你吃几个看看?”
霞霞姐姐眨巴眨巴毛毛眼,微微一笑,抓起几个石子猫着腰,石子在水面跳跃着,滚动了三段,落在远远的河底。水面形成了一圈一圈好看的水纹。我揪着她的大辫子求她教我,她一次次的教,直到我也能吃到几个。
“我们‘种西瓜’吧?”我又有了新的请求。
“种西瓜”就是脱掉鞋子在很潮湿的河边沙滩轻轻的踹,踹久了,沙地就变的软软的,还冒出许多的小泡泡。那感觉舒服极了。
我们俩踹着,笑着,快乐着。忘记了枸杞,忘记了工分,忘记了饥饿,也忘记了贫穷……
不久,听说霞霞姐要出嫁了,因为霞霞姐人好,一个木匠手艺人看上了她,舅舅家因为人家有手艺,就赶快把霞霞姐许给了那做粗活的木匠。
出嫁那天,来了几个骑自行车的男女,最前面那个黑黑粗粗的,讨厌的丑家伙,车后架铺一块红毯子,他就是要捎走娶走霞霞姐的那个男人。
我一阵的难过。霞霞姐再也不能和我一起踢毽子,打沙包了,再也不会带我吃香瓜了,再也不能看她纳鞋底,钩织衣物,给中秋大月饼画花了……
那一年,霞霞姐十八岁。
嫁出去的丫头泼出去的水,很少见她回娘家,只有一次,她腆着个大肚子一个人吃力的走着来了,看见我,已没了笑,好象不会笑了,也不会说话了,麻木的很。我禁不住的一阵悲凉。
再后来,听说她生了三四个孩子,过得不好。
霞霞姐,人好,命不好。庄子上的人是这样说的。
                       (五)
夕阳下山的时候,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半边天。这是上学后在书中读到的句子。在夏日的农村,如果不是雨天,天天能看到这样的美景。不仅染红了天,连地面生机勃勃的万物一起染红。但农村人是没有雅兴,没有工夫,也不会欣赏的。他们只知道忙忙的劳动,忙忙的吃,忙忙的睡,忙忙的活。
在黑得摸不见枸杞的时候,在蚊虫叮咬的受不了的时候,在饿得饥肠饥肠辘辘的时候,只好收工,到饲养院去称枸杞。
看管饲养院的是我们的肖家七爷爷。
七爷爷七十多岁了,是个残疾人。他左腿是向外弯曲着的,只能用右腿,只好拄着拐杖。他的右胳膊又是向里弯曲的。吃饭的时候,用左手将饭碗举高,伸长,右胳膊努力的伸长,手再弯回来,一口一口的往嘴里送面条,送完面条,再仰起头,将面汤全部倒入口中。然后,满足的用手抹抹嘴,很饱的样子。
我们看着他吃饭困难,他却好象已习惯了,没什么忧愁。对他的那份工作极端的负责。
饲养院是一排非常陈旧的,快坍塌的土房子,牲畜圈里圈着生产队的许多的牛、驴,骡子,这些牲畜可是队上的重要劳动力,得伺候好它们,这是饲养员的职责。七爷爷就整天的住在两个牲畜圈中间的矮小的茅屋里,茅屋小的只容的下能睡一个人的土炕,土炕只铺一张破席子,叠着一床破被子。牲畜出工,收工的时候,他要喂饱它们,好干活。半夜里也要起来喂一次,一个人,一拐一拐的,挨着个的喂。饲料都是他自己负责准备的,没人帮他。有时,他还背个背篼到地里去给牲畜找草。也是忙的很。
只有白天牲畜出工了,他可以悠闲的躺在小土炕上吸会儿旱烟。面前点一盏小油灯,长长的旱烟管让他咂得“吧嗒吧嗒……”的响。他眼睛直盯着油灯微弱的火苗,好象啥也没想,知足极了。一个人孤独惯了,只和牲畜亲,和人没言语。
傍晚,收枸杞的任务也是七爷爷负责的。全庄子人的枸杞筐满满的,排了一长队,等待七爷爷一筐一筐的去称,亏他老人家那一条腿,怎么就能站那么久。
“拿走,13斤半。”称完他侄媳妇的枸杞后,他报了斤数。
“你这个七爷爷呀,自己家的媳妇么,算个整数14斤就行了,还13斤半。”站那看热闹的“吃饱了蹲”姐夫说话了。他正双手抱着个很粗的一尺多长的大菜瓜蹲在地上啃呢。他每天吃饱了,找个凉快的地方一蹲,逮着谁都想闲谝,人送外号“吃饱了蹲”。
“谁都一个样,生产队的事情。”七爷爷冷冷的反驳道。
“不知道哪天死呢,也活个人啥……”。“吃饱了蹲”姐夫嬉皮笑脸的继续大口啃着大菜瓜,“乌拉乌拉……”的说个没完。
七爷爷不理会他,弯腰一个一个的拣着洒落地上的枸杞。
“七爷爷,让我们吃几颗晒干的枸杞吧?”我们几个小娃娃可怜的乞求七爷爷,晒干的枸杞味道远比刚摘下来的好吃的多,筋筋甜甜的。
“那咋行呢么,生产的事,公家的事么。那边立着的果盏子(用来晒枸杞的工具)上还粘的几个呢,抠着吃去。”七爷爷仍是坚持原则。人人都知道的,我们也不怪他。
“嗷,嗷,走嗷……”我们一群娃娃们还是高兴的向果盏子奔去。我们用小指头扣着每个果盏子上粘得不多的几个干枸杞,喂进各自的嘴里,过了过瘾也就满足了。
我们是多么容易满足呀!
“我说珍珍呀,你总叫我爷爷呢么,你看我和你奶奶同岁,都是六十多岁。” “吃饱了蹲”姐夫一截菜瓜快吃完了,见大人们不和他说话,就凑过来和我们搭茬。虽然他年龄大,但在庄子上论辈分却是和我一辈的,只能称姐夫。由于从不喜欢他,所以从来连姐夫都没叫过他。
他是个好吃懒做的,无聊的家伙。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却什么也不干,哪儿热闹走哪儿,逢人就讲他年轻时当国民党兵的“光荣历史”。我们也没觉的有多光荣,他却津津乐道。生了四个丫头,十七八岁就让他给远远的许配给人了,哪怕是山里,哪怕是更穷的地方,只要有几个彩礼钱,他就让人家给捎走了。住的土屋在潮湿的渠边,都快塌了,他也不管不顾,仍是游手好闲。庄子上的人没人愿意接近他。
我转身瞪了“吃饱了蹲”姐夫一眼,懒得理睬,就和娃娃们各自回家了。留他独自蹲那啃菜瓜。
成年以后,我常常在思考,对人对事的是非,好恶评判标准,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教育的结果?我们那么小的年龄,为什么不喜欢爱说爱笑的“吃饱了蹲”姐夫,而愿意亲近不说不笑的七爷爷?
                    (六)
上初中的时候,我的工人父亲,因为怕自己是庄子上的倒插门女婿而受歧视,决定离开老庄子举家迁移到了稍远的新村。
几天的拆迁,我住过了十几年的老屋,成了一片废墟。周围的树也砍的不剩一棵了。鳏居的大舅舅孤苦的倚门而站,无望的眼睛里全是凄苦。
从此,那宝泉,那杞园,那饲养院,那猪草秧,那老屋子,那老庄子,于我,都将渐渐的永远的逝去。
我的眼泪扑簌簌的流了下来,继而号啕大哭……
当知识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生活的大门的时候,我决定努力的读书了。我将改变自己生活境况的意志灌注在我的人生信念之中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与老庄子,老庄子与我,同样的渐行渐远。
 
回忆的往事里似乎尽是贫穷,但没有往事的回忆,才是真正的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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