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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下的山村

ermo (帐号:cr20070241)

 

汽车在崎岖的山道上行驶,两旁是高大的山峰。因为是七月,车窗外是一片又一片浓得要流淌的绿色。透过树木的缝隙,能看到这里的山都是由坚硬的巨大的岩石长成的,这一切景色对我来说是如此熟悉,让我感到十分亲切,以至于颠簸了一天的腰酸背痛的感觉也消失了。整整一上午,车在平原上奔驰,那辆破旧的客车和断断续续正在施工的公路,把人抖得简直难以忍受。特别是那些新建的用混凝土浇筑的“高速公路”,骑自行车还觉得非常平整,但汽车速度一快,只听见四面八方一片钢铁和玻璃的撞击声,振得人耳朵嗡嗡直响。盆地内那潮湿的空气和成天躲在云层里的太阳,让人觉得胸口总是堵得难受。好了,现在终于告别这一切了,我马上就要回到我的家乡。

想到家乡,我的疲倦少了些,但前几天那样的激动。回家的前几夜,临出发时,那是多么的向往和期待啊。而当车进入山区,头脑中关于家乡的概念就不仅仅是朦朦胧胧的激动了,家乡的事和人在头脑中渐渐清晰起来,于是也就多了一些惆怅。毕竟,自己与“光宗耀祖”、“衣锦还乡”这些词语是无缘的。由于家里穷,自己初中毕业上了中专。这是一个改革的时代,在我读中专的短短三年里,几乎所有中专文凭像1948年的货币一样,贬值到惊人的程度。回家做了一年“啃老族”,闲得要发疯了,看什么都不顺眼,于是就出去闯荡。所谓“闯荡”,那纯粹是自己的一种命名而已,其实就是打工吧。因为自己实在是不愿正视自己就是一民工,不愿参照那些认不了几个字的老乡们的生活轨迹来描绘自己的人生蓝图。但残酷的现实马上就让自己老实得哭都哭不出来,这几年回家过几次,小时的同学很多都修起了小洋楼,村子里也有几个“十万富翁”了。而自己呢,还是一无所有。因为从小在外读书,假期也很少在村子里住,与村子里的人渐渐疏远了。以前是总觉得自己将来一定和他们不一样,现在呢,能与他们一样恐怕也是奢望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己就走上了读书这一条路啊。以投资与回报的眼光来分析,自己遇到的这个时代读书注定是亏本的。自己一小学同学,就读了一小学吧,然后弄了一小四轮搞运输,成天弄得一身灰。而那时,我还因中考取得全市第一名而幸福得在云中飘荡。可现在呢,他的住宅是我们村的形像工程,儿子都快上小学了,小四轮早变成了大卡车。而已被打上大龄青年标签的我,一无所有。算算投资吧,他一辆四轮拖拉机,一万元;我读书,只算从初中到中专,至少两三万吧。论回报,他一个月有二千,我只能挣三百,就算我的同学里考上大学的,现在有正式工作的,最多也不过四百元。唉,一失足成千苦恨啊,现在想到“后悔”两个字都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不过,这次回家,也还有些值得期待的事。这个春节我是在家里过的,几年前的一个传闻在这一段时间眼看着就要成为现实。一条高速公路将从村子中间穿过,这是一条连接大西南和东部的重要通道。相邻一个县,在比我们这更大的山里,工程都已快完工了。春节里,就有两批人到村子里量过了每家每户房屋。最先来的像是工程公司的两个工人,穿着黄色的褂子,不像是本地人。看起来年纪有40多岁了,很老实的样子。这两个人态度很好,皮尺放得松,站立着腰都不弯只量个大概就把房子量完了,然后就往本子上记,也没有说有多少面积。我根据他们口报的数据默算了一下,有160多个平方吧。我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只是跟着他们房前屋后转了一圈。父亲问他们:“我们这样的房子,每个平方大概能补偿多少钱?”

“大概120元吧。”一个人说。

“也不一定呢,”另一个人补充道。“朝天那边最低是补偿120元,那里的房屋又低又破旧。你们这里的房屋比那边的要好得多,可能还要高一点。”

我心里暗暗算了一下,就以120元一平方算,那自己的房屋应有一万九千多元吧。如果再多一点,在两万左右,按照农村修房子的方法,再添几千元钱,修楼房的愿望就可以提前实现了。这一算不打紧,弄得连续几个夜晚都失眠,总在算帐。

没几天第二批测量房屋的又来了。这批人与上次可不一样,人家是坐着小车来的,都是城里人,有些戴着眼镜,一看就是大学毕业生。村里人也已经琢磨出了门道,争先恐后请他们,有些人悄悄塞一包“红塔山”或“红梅”;实在没钱的,也把凳子和茶水摆在院坝里,再捧出一堆生花生,让他们吃。当然,他们是不喝你的水的,花生会吃一点,然后坐在院子里等着测量完毕就被簇拥着走到另一家。

想不到的是,最后这伙人是被追打着赶出村去的。我也觉得他们这是罪有应得,他们的测量方法让所有人从天堂跌进了地狱。我们那种土墙做的房子都有屋檐,后面有一米宽,因为土最怕水,所以在后墙外有一个条石做的台子,下雨时水就不会溅到墙脚。平时呢,台子上放的是一排做饭用的干柴。前面的屋檐可就宽了,有两三米吧,其实就是一个带柱子的宽宽的走廊,可以放下一张大方桌吃饭用呢。如果收获季节,这里就堆放就高高的麦垛,上面吊着一串串的玉米棒子。这伙人在量房子的时候,只从墙跟量,皮尺拉得紧绷绷的。前后屋檐他们都说不算数,就是给他们送了烟的,他们也只是尺子放得松一点。这样一来,与上次相比,每家的房屋面积与上次相比就少了三分之一。还有,我们这种房子的厕所一般是和猪圈在一起的,和住房一样的结构和大小,他们也说不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最终,被激怒的人们在老支书的带领下把他们赶出了村子。那场面好壮观哦,几个壮汉吼声如雷,后面是数十人一片喊打声。那几个人一溜烟就从那些房屋的缝隙中跑到后面半山坡的公路上去了,只听见老支书还在用他铿锵的大嗓门义正辞严地斥责:哪有这样为人民服务的,吃群众的、拿群众的,太不像话了!……

这件事很令人振奋,我几乎忘记了他们那种测量方法将带来的严重损失。几天之后,又有人担心起来,把人家赶走了,要是他们不来了怎么办啊,那岂不是房子不拆了,赔偿得不到了吗?对这种说法,我是很不以为然的,经过短时间的头脑发热后,我并没有迫切的拆迁的愿望。我不习惯变化,对新的生活方式存在恐惧感,喜欢自己从小长大的环境永远存在。于是,这事就从头脑中慢慢冷却了。

 

车窗外不时有一棵棵巨大的柏树晃过,我知道,离家不远了。汽车驶入了一个大峡谷中,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这一段路,是有名的险道,车两旁除了坚硬笔直的岩石,什么也看不到。几分钟后,眼前亮了一些,车出了峡谷,顺着陡峭的下坡路在山里迂回。上面是一座座挺拔而又翠绿的雄峰,下面是白茫茫的云层。终于,汽车一头扎进了云层里,山峰看不见了,四周只能看见隔着轻纱般的树木。空气清新得充满了浓郁的香味,闭着眼睛就能嗅出湿渌渌的绿叶上那一串串晶莹的露珠。不一会儿,雾淡了,外面却下起了小雨,原来汽车已经穿过云层,在云下面行驶了。

看着外面下起了小雨,我却发了愁。这么多行李,下车后怎么办呢?家里没有电话,还是十多天前写了一封信,告诉了父亲回来的日期。这又不是军事行动,自己都不能确定到底哪天能回来,所以信里的回家时间自己都知道不准确。想到“军事行动”这个词,我不由得增添了几分感慨。父亲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曾经在空军服役,时间观念非常强。我在家时上学、乘车、做临时工上班,到时候他都会让你准时离家,多呆一分钟也不行。如果有异议,好吧,那就讲故事。于是他那个管信号灯的倒霉的战友因为迟到三分钟而被判了三年刑的故事,又一次在你耳边回响。后来,我就用这一句话来表示不满:“我是老百姓,这又不是军事行动”;或者说“我又不是去造原子弹”。当时的确是这样想的,如果我的工作很重要,我一定遵守时间。可是自己的工作非常不重要,如果准时到,那一定是第一名,我可不愿老早一个人去傻等。可是出门在外打工这几年,受了多少辛酸,只能在梦中才能听到父亲的催促了。现在想起这句话,鼻子有点酸酸的了。

最后一个陡坡冲下去,前面渐渐开阔起来。公路与一条小河并肩而行。没有时间多想,我快到站了。我刚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就能看见前面跨在河上的那座高大的石拱桥了。“师傅,前面桥头停一下。”我连忙喊了一声。还好,话音刚落,司机就踩下了刹车,汽车稳稳地停在路边。“我还有很多东西,你等一下吧。”我拿起放在司机后面汽车发动机盖上的一个包就下了汽车。没有办法,找不到一个干的地方,就狠心放在路边一堆石子上。又上车拿下两个纸箱,仔细想想的确没有什么了,就喊:“好了,东西拿完了,可以开车了。”

当气动门“扑哧”一声关上,我目送笨重的长途汽车摇摇晃晃开走后,才意识到自己终于回到了地球上。不,准确地说是站在家乡的土地上了。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没有发现有人来接我。于是我就盯着一大堆东西发呆,一边等待一天都没有活动的双腿恢复活动能力,一边享受这蒙蒙细雨赐给远方游子归来的洗礼。

“成天星,你爸爸在这等你了一下午,刚回去呢。”公路靠山的一面闪出一个人影,说了完了就消失了。我只看出这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没认出是谁。

“哦。”我头脑昏沉沉的,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有点不高兴,自己都二十五了,这样一个小毛孩竟这样叫自己的名字。我知道是自己读书读傻了,所以才有这样的想法,在我们村里,大家都是这样的。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堆东西,真是沮丧极了。突然隐隐觉得有有一个人过来了,仔细一看,父亲背着一个大背篼正从桥上走过来。看到我老远就笑了,我也笑了笑。

“我等到五点多,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就往回走。走到堰渠那里,发现来了一辆车,看见下来一个人,就回来看看,果然是你啊。”父亲给我一把伞,然后就往背篼里装东西。

“在虹城转车时我误了一班车,不然4点多就到了。”我一边解释,一边把伞放在石子上,把一个纸箱放进背篼底部,再把装着棉絮和衣物等东西的大包放在上面。

我说:“我来背吧。”但父亲坚持要背,于是我帮父亲把背篼背在背上。因为从小父亲都惯着我,很少让我干活。这也是我走上读书之路,如今在外打工混不下去的原因。所以我没有坚持要背,只把剩下一个纸箱扛在肩上。

雨下得不大,我和父亲都没有打伞。离开柏油公路,我和父亲走过石拱桥,沿着土公路过了小河,走到对面山脚下。稍微爬点坡,有一个堰渠,就顺着堰渠向下走。

这就算是进村了。

父亲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因为坐了一天车没有吃饭,我不觉得饿,但很累,所以我没有说话。

下坡时,我突然发现,父亲满头竟是苍苍的白发!我像被闪电击中,心中难受,却说不出,叫不出。父亲个子比我高,腰板挺直,一直是标准军人姿势。走起路来每步都是标准的七十六厘米,我从小到大都要小跑才能跟上。在我心中,父亲一直是年青的,威武的。

但是,眼前的父亲,虽还像以前那样留着周总理那样的向后梳的发型,但大部分都白了。采板虽然挺直,却明显单薄了。才几个月不见,父亲竟苍老了这么多!我的喉头硬了。

父亲也六十多岁了,也该老了。我心中父亲一贯是那么年青与挺拔,但眼前的父亲那一头苍苍的白发却让我惊心与震动。其实,在一起生活时,父亲的变化是很难觉查的。而离开半年,乍一看,这个巨大的变化就显得格外剌眼。

我再也不出去打工了。我暗暗下了决心。

“我们的房子拆了。”父亲说。

“补偿了多少钱啊?”我不知自己为什么问的是这个问题,虽然我还是为了父亲的白发而难过。

父亲没有说总数,只是回答了说:“四十五元一平方。”我又问了两遍,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

我没有心情问一共有多少钱,父亲也没有说。我突然明白了,父亲苍老的应和拆房子有关系吧。那房子,是用父亲从部队退伍时的安置费,就修了那几间土墙房子。那时还没有我吧,常听父亲说起为了修那房子,全生产队的人都出动了,队长亲自带人从河对面用独轮车运石头呢。当然,这花光了父亲所有的钱,还有亲戚们的鼎力相助。

几间瓦房,是父亲辛劳一生,所有的积累啊。

房子没了,我们往在另一个村子里,还有过一条大河才能到。我的东西不能老淋着,于是就寄放在别人家。我和父亲坐船过了河,走回家时,天已快黑了。

 

     



 

彩云下的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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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地方,遍布着抬头一看就会让帽子掉下来的大山。幸好从峡谷里奔腾出一条大河来,左奔右突的,在山脚留下一片一片的平地。所以,平地上的村子都叫什么坝。人也分成了坝里人和山上人,就像城里人和乡下人一样。

 我们村子名叫军屯坝,据说三国时候,这里是屯军队的地方,所以得名。我们村三面都是河,北面是一条大河,过了河是平凉坝,那里是镇政府所在地,通铁路。大河向南面拐了一个大弯,和我们村子南边一条小河汇合后,继续向东方奔流而去。我们村子南面的小河再过去,是一座几乎垂直的大山,悬崖绝壁陡得让人胆战心惊。山脚下,盘旋着一条柏油公路,虽是国道,却又窄又陡。我们村子背后的山却不怎么陡,一个一个的小丘重叠着,等他们垒成一座大山时,已离我们好远了。山脚下,是一簇一簇的房子,掩在绿树丛中。房子外面,是广阔的田野,一直延续到河边。特别是小河,好像不愿投进大河的怀抱,使劲向南跑,大河好不容易才追上他。于是,我们村显得特别长,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那是我们村最好的稻田了。

 在童年的记忆里,村子是我的天堂。但长大了,才知道咱村有个最大的难处。平时赶集,坐火车,要过大河到平凉坝去,要坐船。如果到了夏天,河里稍微涨点水,那我们村就与隔绝了。要坐火车过不了大河,要坐汽车过不了小河。如果小孩生病了,赤脚医生解决不了,那可就成了大难题。听父亲说,我们几姊妹都曾经在半夜里,由他背着淌水过大河,到医院里去看病。水有多深呢?最深一次齐他的脖子!

 父亲当兵退伍后,做了许多年农民。后来落实政策,在镇农机站安排了工作,分了两间小平房。如今我们军屯坝的房子拆了,他和妈妈就把家搬到这来住了。

 我和父亲回到家,推开门,妈妈坐在床边,戴着老花镜在做鞋。小侄女站在她面前,看到我怯生生地向窗边靠。她有三岁了吧,刚好比桌子高了一个头。红颜色的衣服,红色的帽子紧紧地包住头,眉心还打了一颗鲜红的痣。天快黑了,屋里还没开灯呢。

 吃完饭,父亲开始郑重地给我交待家里的事。

 “签拆迁协议时你不在家,都是我代签的。村里的规矩都是给儿子立个户,算一家人,我们老人都不单独立户了。将来划地基修房子就以这个户头为准,你好好收拾着,别弄丢了。”父亲说着,把协议交给了我。

 我把协议接过来,这是四页油印的纸,我觉得有点沉。因为我感觉到,自己要开始承担一个户主的责任了。就这几页纸,父亲把整个家交给了我。

 协议上第一页最上面是一行黑体字:国道188线永安段工程建设拆迁协议书。

 再下面就是什么“经甲乙双方共同协商”、“签定如下协议”等语言。最让我关注的是第一条中的补偿金额:5708.70元,其他的什么拆迁时间、付款方式、奖惩办法都没有心情细看了。

 后面一页是清单,表格里的数很简单,房屋类型:土墙瓦盖;面积:125.42平方米,金额:5643.90元。院坝:10.8平方米,金额:64.80元。合计:5708.70元。

 最后一页是一份公证书,主要内容是这份协议符合哪些法律的规定,内容属实等等。最后是日期:一九九七年七月十八日

 我已没有什么心情了,好像不仅仅是失望。这点钱真是太少了,够做什么呢。好像这不是我已有心里准备的那件事,而是另外一件不相干的事。

 父亲还在介绍房子拆下来的椽子、檩子、瓦放在什么地方,拆房子的经过,都有哪些亲戚来帮忙的。一般人家搬一次家都会累坏,想到父亲和母亲要负责把那么多房子一点点拆下来,多少瓦、多少椽子、檩子、还有所有生活用品,那是多么庞大和繁复的工程啊。我只记得父亲说的一个细节,那几千瓦,就是我那六十多岁的妈妈用背篼背走的。

 最后,父亲交给我三张信用社的存单,一共4566元。“这是政府根据拆迁进度分三次付的款,还有20%的钱,要等清场以后才能付呢。还有按时拆迁的奖金700元,还没有领。”父亲解释说。

 “你回来就好了,现在把这些都交给你,我就放心了。我一辈子没给你们留下什么,就这些椽子檩子还有瓦了,以后修房子还能用得上。”

 父亲说完,做出一个松了口气的样子。但我却感觉到他说得并不轻松。

 坐了一天车,很累。现在心情又不好,于是我早早地睡下了。悬念终于成为现实了,心里少了许多挂念,我只记得房子只有四十五元钱一个平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高速公路从东面最陡那座山的半山腰上转了一个弯,刚好从大河小河交汇的地方横到我们村子里,顺着田野一直跨到村子后面的小山上,把我们村子分成了两半。因为田野地势低,所以从东面山上过来一直是高架桥,过了河一直到砖厂所在的这个小山前面。最远的田野里,工程队已修了不少临时房屋,在做施工前的准备工作了。而拆迁的人家,因为重修住房的地点还要等政府的规划,所以都自己想办法。大部分人都是在自己的菜园里用拆下来的椽子、檩子和瓦做成一个临时棚子,为了省钱,都尽量弄得简单些。只有少数人修的多一些,把地面也硬化一下,用来开商店、歌厅,想趁这个机会发点财。

 我在我们村子的砖厂找了份临时工的工作,白天在军屯坝上班,晚上回平凉坝去住。砖厂在村子背后的小山丘上,紧挨着我们村的小学校,前面是一条土公路。站在公路上,整个村子尽收眼底。砖厂的工作很枯燥,但人多,热闹。很快,年龄相仿的志秋、英杰和我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这天中午吃完饭,志秋要睡午睡,这也是他长得胖的原因。我和英杰可没有那个恶习,于是我们就无聊地走出厂门。门外是一段下坡路,只有十几米就到了土公路上。厂门南边是村小学校的土操场,一棵树都没有,旁边的几间破教室全是灰蒙蒙的,这里也不是可以玩耍的地方。站在门口无聊,英杰拾起一个小石子向路边的路灯杆打去,竟击中了。我也捡起试了几次,却怎么也打不中,心中真是很失落。

 英杰说:“别打了,想小时候我们练的时候,你在当乖学生呢!”

 “时间还长,不怕太阳晒的话,我们去高速公路那边看看吧?”我征求他的意见。

 我们决定把志秋喊起来一起去。因为他不是军屯坝的人,早就想去看了。

 “都一点过了,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走近一点吧。”英杰说。于是,我们就顺着士公路向西走。

 走了只有两百米,不能走了,因为前面就是工地了。从坝里延伸过来的公路从这里落了地,又要把前面的山挖掉一部分。前面的土公路被挖断了,已挖下去了好几米。挖出的土由七八辆大卡车顺着一个临时开辟的路运到下面坝里去了。

 路边有些很大的石头,我们三人就坐在石头上。这时天上的云把太阳遮住了,很凉爽,坐在这里居高临下,可以把俯视整个工地和下面的村子。

 那些运土的车从下面村子里上来,要爬很陡一个坡。而且有些人家还没拆,需要在房屋里穿行。我们坐在这里看着这些车来来回回地跑着,从下面上来,开到后面的工地上,挖崛机、装载机很快装满一车,他们就摇摇晃晃地顺着陡坡滑行下去。这样一趟一趟,地上的泥土被这些车压得很平很平到处是轮胎的花纹。看着这些,我觉得很舒服,没见过这些东西,所以看着觉得是一种享受,真的。

 “看,那车上不来了。”志秋说。

 果然,下面一辆平头黄河大卡车在陡坡脚下停下了。开车的是一位穿着红衣服的姑娘。

 于是,我们三个人来了精神,都把注意力集中到这辆黄河身上。

 为了让上面一辆下去的车,这辆黄河没有了冲劲。现在他加油向上一冲,没上来,退回去时又离开了主车道。

 那姑娘急了,方向左打右打,前后冲了几次,反而更糟糕了,车的后轮更滑到边上去了。

 英杰说:“旁边是个粪坑,再滑后轮就陷进去了。”

 “她为什么不跳下来,把前轮的方向看准了再上去加油,这样就不用乱打方向了。”我看出来这车的方向是带助力的,而且车的马力很大。不然,这个姑娘能把方向盘转得像呼拉圈一样?

 “别着急,就算后轮掉下去也不怕,他们有装载机,那玩意一拖不就上来了吗?”志秋说。

 “知道为什么那车上不来吗?”英杰笑着说。“没看见七娃子早上拿个水管在那儿使劲冲吗?”

 原来这样啊!七娃子可是我们这里的名人、帅哥、富翁。他的房子就在陡坡旁边,还没有拆。听说这次拆迁他发了财,赔的钱比别人多很多,因为他和县里管拆迁的官员攀上了亲。不过,刚修的那么漂亮的楼房又要拆了,也真可惜。

 这小子,心眼是比别人好使。往陡坡上冲些水,这车要上来,肯定不容易了。而且他说是为了减少灰尘而洒水,谁也奈何不了他。这小子的恶作剧果然不是一般水平。

 最终,美丽的红衣姑娘还是从车上跳了下来,车前车后看了半天。不过是由另一个小伙帮她把车开了上来。

 今天中午真的心情很舒畅。

 第二天,志秋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知道了红衣姑娘租了哪家的房子,还知道了她有一个侄女刚从外地转入了我们村小学读书!

 于是,趁下课休息,我们去找到了这个小孩。我不会逗小孩,志秋问:“你刚转来啊?”

 “嗯。”

 “你爸爸妈妈呢?”

 “在打工。”

 “那谁照顾你啊?”

 “爷爷和姑姑。”

 “你姑姑在做什么呢?”

 “有时帮爷爷开车。”

 ……

 小孩很可爱,问什么答什么。很快就上课了,我们只好继续干活。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就是好奇而已。

 中午,志秋不睡午觉了,我们三人又顺着土公路摇晃到了老地方,坐在石头上看着一面来来往往的汽车。红衣姑娘今天很顺利,她从我们下面经过的时候,脸鲜红鲜红的。不知是衣服映衬的,还是为昨天的事不好意思,还是因为上面崖边坐着三个帅哥在那里参观?

 

 


 

彩云下的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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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后一次去看老房子,是在砖厂上班后大约有一个月的时候。

 那天上午,砖厂在后面山上放炮炸岩,出了事。满天的石头飞起来,所有厂房、村小学校和附近一家人的屋顶都被石头打了许多洞。他们说这事每年都要发生好几次,不过今年特别背,几乎一个月一次。这次特别严重了一点,飞到学校的石头有十几斤重的,教室上面的椽子都被砸断了一根。不过还好,虽然正是上课的时候,一个学生老师都没有伤到。但学校老师去找了他们的校长,说没有安全保障不上课。校长找了镇上的干部和砖厂老板解决问题,所以暂时停工。

 “最多一天,说不定下午就能生产了。”志秋告诉我,“他们找了镇上的干部若干次了,到时候会给管放炮的师傅打个招乎,让他以后小心点。”

 “打个招乎就管用啊?”我心里想。我也被吓住了,觉得真是幸运,没有出事。

 我突然想趁这个机会到下面老房子去看看,早想去了,但因为每天下午要回平凉坝,所以一直没有时间。

 志秋和英杰也要和我一起去,他们俩是闲不住的人,总喜欢到处去逛逛。

 从厂门口横穿土公路下去,是一条田园小道,两旁是果树和菜园。绕着这些幸运的不需拆迁的人家七拐八拐,就来到了我的家。光秃秃的墙壁仍然高高地直立着,除了墙,能拆走的柱子、门窗屋梁全拆走了。穿过仍然枝叶茂盛的后园,从后门进去,这是以前的厨房。屋里很潮湿,灶台和薰黑了的痕迹仍然醒目。空气中充满一种潮湿的霉味,我闻了却觉得很温暖,这里面有家的味道呢。

 我在每个屋里转了转,想找到一两件有用的东西带走,却只找到一个窗芯。这可不是普通的窗子,是古式的用小木条镶嵌成连环正八边形的小格子的那种。是拆祖先传下的老院子时取下的东西,放在家里许多年了。我小时曾幻想把它打磨光滑,涂上透明漆,用在我将来的新居里。但我以前认为它只能贴纸,不能装玻璃,算是淘汰品吧,怕别人笑话,于是自己先嘲笑自己了。

 犹豫许久,我终于没有带走它。

 志秋和英杰对屋子里的东西没任何兴趣,他们在前面院坝里欣赏我家那棵巨大的荔枝花树。这可是个宝贝啊,是父亲从军时从一个军区的司令部里弄出来的,还是用“红旗”轿车作掩护才通过岗哨的呢。它的花与一般药用荔枝不同,花很大,很白,花瓣有七八层。只要一开花,整个村子都是香的。而且开花时间很长,从四月份到十一月,连续不断的开。现在有三十多年了,很大一丛,比我家房顶还高。

 父亲想把这树弄走,可是弄到哪里去呢?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还有,如果仅靠自己的力量,所有拆迁补偿费恐怕都不够吧。

 我在墙脚发现了一个罐子,有篮球那么大吧,圆鼓鼓的。它很完整,一点破损都没有,只是里面淤了一些泥。是粗陶,但外面上了一层釉,看起来很光滑。外面写着一行青色的大字:

 “要准备打仗”

 我知道这是一句名言,是一个时代的宣言。

 也许是搬家时先放在这里,最后妈妈累了,没有力气拿走吧。

 我想把这个罐子拿走,做个纪念,也许将来会成为文物呢。哪怕将来放在家里装油或米,也是全天然绿色的容器,比塑料的好得多吧。最主要是那一行字,透着浓浓的时代气息。以前家里很多这样的东西,可现在一样都没有了。

 “你们看,这个罐子将来一定是个宝贝。”我想从志秋和英杰那里得到一些精神支持。

 “算了吧,这种东西我老家有几十个,要多少,我以后给你拿。”志秋笑着说,那贯有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配上胖笃笃的圆脸,表面看起来很憨厚,骨子里却透着一种玩世不恭。

 英杰一本正经的说:“这才三十几年的东西,要成为文物,恐怕还要几百年吧。”

 哦,我的天!这两人都是现代调侃派外加批评现实主义者,对一切都是无所谓的态度。

 最终,我没有拿这个罐子。我的最大缺点就是没有主见,或者说想得多,但怕动手做。

 没有多久,老房子那地方就被工程队彻底推平了,成了一片大工地。父亲很惋惜是的那一大堆石头,以前修房子的地基石,几十年前全生产队的人用独轮车从河那边的山上运了好几天的石头,还没来得及运走,被埋在废墟里面。

 而我长久挂念的,是那个再也见不到的罐子。

 

 一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

 终于出事了。

 星期天的早上,我照例要睡个懒觉。父亲突然进屋对我说:“军屯坝的人把警署包围了。”这可是个新鲜事,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问父亲是怎么回事。

 “听说昨天军屯坝的人和工程队打了架,警署抓了军屯坝的几个人。今天军屯坝来了上百人呢!”父亲说。

 我不是十分好热闹的人,于是慢吞吞吃了给我留的早饭,才出门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们这是一个小镇,政府和其他职能部门都离得很近。我出了门,走了大约五十米就到了警署了。

 呵,人可真多啊。警署的大门紧闭着,外面站了好多人,年老年少的都有,基本上都是军屯坝的。他们三五成群地布满了警署前面的那个小街道,在议论着什么。

 看热闹的人很多,有一些站在对面中学的校门前面,那里有好大一块空地。看到父亲也在那里,我也就过去站在那儿。在这里看热闹的人大都是附近各单位的,也有一些看热闹的村民,不过他们都聚在附近那两家农民的院坝里。

 看的人都直直地站着,面向警署的方向,有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过他们都显得比军屯坝的老乡们轻松多了,好像在欣赏什么表演。

 过了一会,有一些人开始侃侃而谈,发表自己的见解了。

 “这些人肯定要倒霉!这是国家暴力机关呢,竟敢到这里来闹事。”说话的是中学一位很有学问的政治老师,现在好像做领导了。

 这话我听着十分不顺耳。特别是他的语气,竟像在炫耀什么似的。

 也许他说的有道理,以前读书时政治课就是这样说的。因为我是军屯坝的人,不愿见到他说的结果,所以反感。

 有几个人在附和着,但大多人仍在注意着前面的事态发展,没有说话。

 我认为这没什么,站在警署门前也犯法啊?我觉得只要像电视里一样,警署只要出来一个领导,热情地接待一下大家,找几个代表听听大家的意见,不就完事了吗?看这些老老少少的人,也不像是来闹事的啊。

 可是警署的铁门一直紧闭着。里面不会没人吧,我竟有点焦急起来。站得腿都酸了,我不是爱热闹的人,准备回家去了。

 突然,对面人群有点骚动起来,有人在走动。我紧张起来,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好一阵,对面传来的零星的话语加上新加入我们这边的观众的介绍,才让我勉强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从县城里来了十几辆警车,一直停在军屯坝南边的小河那边的柏油公路上。

 原来这样啊!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最后,前面突然喧闹起来,站在警署门前面的人纷纷向大门涌去。

 “哐啷…哐啷…”铁门猛地摇晃了几下,突然开了。铁门里面有一群人向外挤,涌在门口的人忽地又往后退,两股人汇在一起,向我们这边走来。

 原先散乱的人群这时都向同一个方向移动,突然让人感觉到这股人流具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让人生畏。

 因为人实在太多了,等他们走近了一些,我才勉强看清。

 较前面是几个人拽着老张。老张是警署的临时工,有40多岁的样子,经常穿着早已淘汰的草绿色警服,不过,上面什么标志也没有。老张看起来很老实,一点也不像警员,联防队员都比他神气一些。不过,因为他是在这里面工作的人,大家平时还是不敢惹的。

 老张不想走,他恐怕被这阵势吓住了,就像小孩子一样想坐在地上去。可是这可由不了他,人流一冲,他还是很快地向前移动着。

 后面跟着的人群中间,被簇拥着的人却是另一番模样!他们脚上、手上都戴着很粗的铁链,很粗,是用小指那样粗的钢筋做的。有人帮他们把铁链拿着,他们没有什么表情,随着人流一起向前走。

 人流向不远的镇政府大院里移动。

 看热闹的人大都呆了,我也呆了。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个阵势,特别是那粗粗的铁链,让人心惊胆颤……

 人流进了政府大院里不久又涌了出来,听说是没有找到领导。人群就开始分散了,仍有一部分又把老张拽着返回来,走进警署里去了。老张呢,脸更加苍白了,几乎不能走路了。

 其他人,从街道那边向集市那边走了。

 我想,那几个戴铁链的人怎么办呢?应该还是找领导去才成吧!但我没敢说出来。

     

 
    


 

彩云下的山村

ermo (帐号:cr20070241)

 

 第二天,我一早就去上班了。

 厂里大家议论的,都是昨天的事件。

 砖厂的副厂长是军屯坝本地人,在村子里影响力很大。所以老板专门请他来做副厂长,这样厂里的好多事都变顺利了。他的老婆姓朱,不到五十岁,但在家里把副厂长和两个儿子管得服服帖帖的,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熟人当面赞她是“佘太君”,背后都直接叫她朱老太婆。今天她也显得格外精神,大家都在听她介绍消息,。

 “都是为了河边的沙。”朱老太婆说,“几个人开车到河边去拉沙,沙不够,就把工程队的沙往车上装。然后争吵起来。”

 “工程队的人很齐心,一下子冲出来十几个,人人都拿着一截钢管,冲过去就打。”她接着说,“那几个小伙反应还快,一边挨一边跑,有人看见了,就喊了起来‘打架了,打架了。’”

 “不知怎么的,那天在家的人真多。很快就有二、三十人前去帮忙,一会儿增加到了约有七八十人吧,都拿着锄头扁担等。工程队的人调头就跑,咱们这边的人就追。直到警察赶来才停止。”朱老太婆说起来滔滔不绝,竟一点也不累。

 “就是啊,听工程队的人吹嘘说,他们在天朝县修一期工程时,就是先把农民这样征服了的。所以他们以前就准备了钢管,放出话来说要好好收拾收拾军屯坝的人。”一位年青媳妇愁眉苦脸地插言。

 “打架结束后,双方都有人去住院。但晚上,警署突然把我们村的人从医院里抓走了。护理的家属天亮才坐公共汽车回来,告诉村里人。于是大家都到警署去要人了。”朱老太婆继续说道。

 “太不公平了,要抓的话,打架双方的人都该抓啊。”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觉得本是一件小事嘛,我们这里边到处都有沙,很干净的天然沙,有粗有细。谁家修房子,自己去弄回来都可以用。工程队还不是在河边用装载机推了几大堆,老百姓修房子缺点沙,用一点算什么呢,还不是为了拆迁才临时弄个棚子。吵几句也行,犯不着大打出手啊。

 听说抓去的人,昨天就那么回家了,铁链是老张给开的。我不仅为他们担心起来,怎么可以自己就回家了呢,至少要找领导给个说法啊。

 过了一会儿,一辆桑塔娜轿车开进了砖厂里,那是镇政府新买的车。志秋挤着眼睛说:“看到了啵,那车的右后轮,就是用你的房子的钱买的呢。”

 他这样一说,我什么情绪都没有了,说:“你为什么不说前面的玻璃是我的房子的钱买的啊。”

 也真是的,镇上去年没钱发工资,退休干部还闹了一回。一拆迁,马上就买了一辆桑塔娜,一辆三菱越野车。

 下午,朱老太婆又带来了新消息,县信访办的同志一早就到村里来了,走访了许多人家,问大家对政府有什么意见。

 “快一年了,修房子的地基还没有落实。大家住在临时棚里,冬天透风,夏天潮湿,而且蚊虫又多。能没意见吗?”朱老太婆显得很气愤。

 “我家隔壁的大娘就把衣服脱下来,给信访办的女同志看自己身上溃烂的地方。”上午那个多嘴的媳妇显得高兴了许多。

 哦,我的心情也好多了。这才像毛主席那个时代的作风嘛。

 晚上,父亲心情也很好,他说:“听说前天他们打架,军屯坝的人真厉害,一百多人拿着锄头,赶得工程队的人直接就从小河里冲过去,溅得浪花很高,一直跑到对面山上去了呢。”

 我觉得有点意外,父亲可是一个很保守的党员啊,竟能为这事高兴?

 第二天,信访办的人仍然在村里走访。但昨晚,桑塔娜停在我们厂里,轮胎的气被人放光了。

 第三天,来了一辆警车,悄悄停在厂里的砖垛里,没有见人。下午,朱老太婆说,那天在警署里,其实从开始就有人在对面楼上照像。“啧啧,人家那相机,可高档了,离那么远,拍得人清清楚楚的。”朱老太婆赞叹说。

 随后几天里,警车就直接停在公路边上,有时一辆,有时二辆,没有再隐藏到砖垛里去了。朱老太婆每天都能给我们带来新消息:根据照片认出很多人,那些翻围墙进去的,都被请到警署里去说明情况。

 听说那个在陡坡上洒水的帅哥七娃子,是第一个翻围墙的。听说让他去一趟,被吓坏了。但去了回答了一些问题后,就说没事,让他回家,真吧他高兴坏了。

 朱老太婆最后的评论是:“真是无法无天了,上级说这是我县开国以来最严重的暴乱事件。工程队的沙就是国家财产,竟敢去偷,大白天的,应算是抢了。那么多人还去打人家,人家可是在建设国家,自然有警察保护了。”

 最后,我们村还是抓了好几个人,判了刑。这里面有那天翻围墙的人,也有被指控为幕后组织的人。

 朱老太婆认为其中一个做队长的是罪有应得:“他真是可恶,那天早上到处喊人,说警署把我们村的人抓了,大家都去平凉坝,把人要回来啊。结果他自己不去,让别人去。警察来走访时大家都不客气,都说是他喊的。”

 这是不是真的,没人知道了,不同说法实在太多。

 后来,副厂长做了我们村的村长,在高速公路里面包了一些工程,发了财。

     

 

 高速公路工地上越来越热火朝天了。

 每天中午,我和英杰、志秋都要穿过土公路再向下走,顺着未来高速公路的位置,穿过整个田野,一直走到尽头,也就是大河小河交汇的地方,再走回来。回来刚好差不多三点钟,正是上班时间。

 这天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我们一吃完午饭,照样出发。

 很快就到了工地范围内。其实现在还见不到公路的雏形,到处都不平整,甚至车辆都不能通行。

 烈日下,工人都回去吃饭了。

 有一个人,光着肩膀,还在干活呢。

 我们走近一看,是熟人。汉一明,他父亲过去是民办老师,我读小学时曾教过我。后来他父亲生病不能上课了,他就顶替去村小学里教书。这个人很豪爽,老实,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我们都喜欢他。后来,因为他是代课老师,学校不要他,他就自谋生路了。

 见到他,我们三人很高兴。他也很高兴,但没有停下手里的活。

 “吃饭了呗?”我问他。

 “没有。”

 “都快一点了,这么晒,还不回去吃饭?”英杰说。

 “马上就完了。我要打够一层并且用水泥加固才能停呢。”他回答,说着从井里提出一篼沙来。我从井边往下看,下面还有一个人。

 原来这里将来是个桥墩,所以要打井。这个工作很简单,设计人员来定点之后,打一个直径一米多的井就行了。只要深度达到要求,就可以得到工钱。所需工具也很简单,一个轱辘,用来把石子提上来;铲子、锄头或钢钎,都要很短的,下面地方太窄,转不过。

 “做这事一个人不行,要两个人才行吧?”我问。

 “嗯,一人在下面挖,一人在上面摇轱辘。我们两人轮换。”

 “下面那么窄,一定不好挖吧?”

 “下面全是沙,不是太难。但遇上大石头,有时半天才能取出一个来呢。”

 的确,井周围到处堆着他提上来的沙石,有一些西瓜大小的鹅卵石。

 志秋说:“有点危险哦。”

 “随时注意吧。昨天有一个井里的人刚上来,下面就塌了。”

 “那怎么办呢?”

 “那地方只好以后用机械打井了。只要人没事,领不到钱算什么啊。”汉一明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摇着他的轱辘。黝黑的肩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志秋问。

 “以前是由别人承包,我只挣工钱。因为老板租我的房子,我就包了一个,风险大点。只要把井打出来,就按多少钱一米算。”

 汉一明说一个月能挣一千元以上,我们三个人好羡慕。以前他代课时,一个月才80元呢。想到这,我不再为学校辞退他而惋惜了。

 “注意安全,早点回去吃饭。”告别了汉一明,我们继续往前走。

 向前走了一段,在工地靠近大河那一侧,就是将来让我们修房子的地方了。以前这里是离村子很远的河滩地,涨洪水经常被水淹。听说原先准备给我们弄到更远的河滩上去,大家反对才向上移了一点。

 对面半山腰的工地上,全是挖方,现在看起来,大型挖掘机停在那儿,就像悬在半空中一样。有七八辆卡车从那里向这边运土,因为这里水位太低了,需要填很高起来。

 那边工地抓得挺紧的,现在已经开始上班了。以前看起来很大的卡车,现在却觉得得太小了,一车土,感觉很少很少。卡车来来回回地跑着,有一个月了吧,现在填的只半米厚。

 继续往前走,是工程队的一个基地吧。很多工棚,一个大料场。很多工人吃了饭在聊天,扳钢筋的几个工人已经在工作了,看着那些柔弱的姑娘们在机床上把手腕粗的钢筋弯成各种想要的角度,真是一种艺术享受。

 前面,一直通到小河边,到处是给桥墩打的井。这里的井打得很深了,站在井口看不到底,反而让人腿发软。每口井都有一台抽水机在抽水,到处是哗哗的流水,冰凉冰凉的,真舒服。

 到了小河边,我们三人就往回走。不走工地了,走旁边一条小路。在基地边缘,有些棚子是村里人的,他们临时的家就在这里,顺便开商店、放录相、经营台球,种类可多了。

 刚离开基地几米远,与一辆返回的运土车擦肩而过。

 我说:“这小子,车厢也忘了放下来,摇摇晃晃不怕翻了吗?”

 “人家是这样跑一段路,把车厢里的土倒干净。”志秋这样解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后面“哗啦”一声巨响。

 扭头一看,这车通过工棚里把电线给挂了。一些工人叫喊着,都向汽车跑去。

 “是不是又要打架了?”我想。

 人群很快安静下来,散了。我松了一口气,这样才叫和谐嘛。

 “快走吧,二点半了。”英杰说道。

   

 



 

彩云下的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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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样才能把房子修起来,我和父亲始终没有一个可以看到未来的计划。

  刚拆掉房子的时候,我还没有什么压力。“大不了我弄些泥土,做土坯砖嘛,一天做五十个,修两间房子两个月就搞定了。再说,土坯砖修的房子,冬暖夏凉呢!”我不只一次地安慰妈妈和自己,与父亲比起来,妈妈算不上乐观派。

  “是啊,你爷爷以前修木房子,我修土墙瓦房,你们修楼房。咱们是一代更比一代强。”父亲这样说。

  现在,村里很多人都在打水泥砖,准备修房子了。嫂嫂也忙着打水泥砖,看到我没行动,她很着急。“水泥砖与红砖相比,能把预制板的钱节约出来。要早点准备,等以后,沙都会变贵了。”她催促我说。

  父亲说:“他说他打土坯砖呢。”

  唉,我的天!父亲还当真了呢。不过说实话,这个想法我真的有过,只是太短暂了。看现在的发展,那只能算是开玩笑了。

  我是真的不喜欢水泥砖。做水泥砖与打混凝土不一样,水泥用的非常少,刚好能把沙粘住就行,只有这样才有成本优势。

  父亲说他也不喜欢水泥砖,觉得水泥砖还真不如土坯砖。

  看到一些三四十年前的青砖修的房子,我又来了灵感。

  “我们用青砖修房子吧,这些房子这么多年了,一样好好的。”我对父亲说。

  “当然好了。以前修房子都是青砖呢,就是有极少数青砖火候不够,就风化得厉害。”父亲说。

  “过去的房子都是砖露在外面,我们将来会把墙抹上一层沙浆的。”我真的看到有少数青砖风化了,墙上几乎会出现一个洞。

  “那就不会再风化了。”父亲也显得很高兴。

  几天后,父亲对我说:“雷鸣谷那里有人在烧瓦,我去问了。他们说烧砖划不来的,要用煤,算下来和砖厂的差不多了。如果真要,可以给我烧两窑。”

  和砖厂的价格差不多,我当然不会用青砖了。

  这一计划泡汤了。

 

  地基划出来了。

  好多人家都抢着修房子了。有的是真的有钱,把多年的积累拿出来了,决心把房子修漂亮一点。其他的人,他们除了房屋赔偿,还有土地补偿款,六千元钱一亩,加起来也能把房子立起来。

  可是我没有土地补偿款。因为考上中专时,跳出了农门,土地退给村里了。

  还有一些人家,本来只有一小间瓦房,耕地又恰好没有被高速公路征用,修房子就很艰难了。

  我修房子钱还不够,就不急着修。我和父亲一起到已修好的人家去参观,这家看看,那家看看,在心里比较谁的设计合理一些,想找最省钱的方法。

  我的左右邻居的房子都修好了。可是我还是不想修,因为我有一个地方住,所以不急。

  父亲有点急了。

  “房子可以不修,但是基础应打好。不然政府会收回土地的。”

  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但很高兴开工修房子。

  工匠没找好,我觉得他们技术好不好没关系,关键是愿意尽心给你做。可是从已修好的人家来看,难找几家不和工匠发生纠纷的,我最怕和别人发生纠纷了。

  “我们自己去划线打基础,就不请砖工了。”我试着对父亲说。

  “那当然,我以前负责过军事工程的建设呢。”父亲比我更自信。

  “多简单的事,不就是划几个长方形吗。小学生都学习过直角怎样画呢。”我也不客气起来。

  道理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

  我和父亲划线时,才知道只要用绳子测一下对角线,就知道是不是划正了。不然,凭我的那副小学生用的三角板,量出的直角连自己都不相信。

  下基础那十几天,每天早上,妈妈背上米、油、菜、肉,我们一家都从平凉坝到军屯坝。我去上班,爸爸妈妈就去照料工地。

  我们请了一伙人来砌石头,父亲负责材料,妈妈负责煮饭。中午、下午我一下班,就到工地上。其他做不了,就用钢钎向石缝里塞水泥浆。开始二十几斤重的钢钎,举几下就拿不起来了。后来,我能连续干很久,实在累了,就边数数边工作,能数到几百呢。

  妈妈煮饭算是最辛苦的了。地方狭小,就借了邻居一处屋檐。这可不是邻居不大方,其实他们也仅仅是把房子立起来,并不一定能遮风挡雨。

  晚上,每天都是天黑了以后,我们三人才往平凉坝走。渡口早就收船了,只能淌水。

  基础弄得很深,要挖到新填的土的下面去,有一个人那么深吧。而高速公路给我们填的又不够高,基础出了地面还要高出半米。

  我们这都是用河里西瓜大的鹅卵石来做基础。先把鹅卵石排整齐,再在石缝里塞水泥沙浆。

  我先后一共用了约了五十拖拉机鹅卵石,十拖拉机细沙,三吨水泥,才完成了基础。

  拆迁补偿的钱,用去了一大半。但我很高兴,我觉得我的基础很结实,以前从没想到自己能完成这样“浩大”的工程。

 

 

  我又照常上班了。

  打基础很累,但我觉得手上劲大了,饭量也增加了。真是好处多啊,但也需要休生养息嘛,我是强壮了,六十多岁的爸爸妈妈可是撑不住了。

  除了与两位哥们到处走走,我更多的是到自己的“根据地”去看看。

  过了几个星期。

  爸爸妈妈决定星期天请个拖拉机,运一些土把高出地面半米的基础里里面填平。

  从早上开始,我和爸爸妈妈就往拖拉机里铲土,还有姐姐也来帮忙了。十多车以后,我觉得腰很痛,人像要散架了。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啊,看来我永远都只有羡慕汉一明的命了。

  但爸爸妈妈和姐姐却没有叫一声累,我只好坚持。这一天,我更深深地体会到劳动的艰辛。而妈妈,除了上车,还要做饭,还是一样的,早上把需要的东西背过来。

  一天,并没有把土运够。

  又用了两个星期天,才勉强填平。

 

  最让人难忘又心痛的,是那一车沙。

  基础完工的时候,剩下一车沙,放在宅基地前面的大路边。

  时间久了,人来车往,沙被踩散了,到处都是。爸爸妈妈就一人一把小铲,把这一堆沙运到了基础最前面的一个方框里面。

  后来方框里面要填土,他们又提前把这一堆沙运到了方框外面。

  再后来,村集体要把前面的道路也填起来。爸爸妈妈又把这堆沙运到了我的宅基地的上面。

  这时,这堆沙只剩下原来的三分之一了。

  他们默默地做这些的时候,我还在上班,下班和哥们到处走啊逛啊。我只知道,每次动工前,他们都事先把这些准备工作做好了。

 

  我的房子是第二年夏天修的。

  整整修了二个多月。这两个多月里,父亲负责材料准备,妈妈每天要煮十多个人的饭。我呢,只在下班时才到工地上做点能做的事。

  我最终还是用了砖厂的页岩砖。因为,以前那些幻想,都只能想想而已,现实里,没有多余的选择。尽管那年我们这里遇到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很多人家需要重建房屋,砖价上涨了很多。

  老房子上拆下来的椽子、檩子和瓦,全都用在了新房子上,节省了不少钱。

  最难忘的是这样一个夜晚:

  当二楼预制板盖上后,我和父亲就用木板在二楼拼成了个床。晚上,妈妈回平凉坝去看家一并买第二天的菜,我和父亲就睡在我们的木板床上。

  半夜,月光从窗子(这时的门窗,就是墙上留的一个洞)上照进来,正好照在我的脸上。我睡不着,父亲也醒了,他坐起来抽烟。我很累,没有说话,父亲也没有说话。我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吸烟,突然,热泪盈眶。

  更不能忘记的是,每天早上工匠们的早餐是稀饭和馒头。虽然到处都能买到馒头,妈妈却不顾一天的劳累,晚上和好面,早上四点过就起来自己蒸馒头。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们的儿子,能把房子修起来。

  把瓦盖上后,虽然门窗都没有,但这一阶段工程就算结束了。在我们看来,房子就修起来了。

  对我来说,这是多么宏伟的工程啊。代价是爸爸妈妈又苍老了一些。

 

  两年后,已经是新的一个世纪了。

  我又有了一些积累。仍然是夏天,请木匠做好了门窗;请砖工给房子做了粉水;请涂料工给墙壁刷白了。

  还是爸爸负责准备材料,妈妈负责煮饭。

  终于,我们的房屋重建工程完工了,我有了一个新的家。但我的爸爸妈妈,已非常衰老了。

 

  现在,我的家乡,这个美丽的小山村,已不再是昔日的模样。

  高速公路早已通车,在我们村里有一个立交桥和出入口。从村子过大河过小河,都有了现代化的大型桥梁。

  拆迁的村民住房基本都建成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新家。村子里的土地,在成片地进行房地产开发。听说,下一批开发项目,很有可能对重建的住房再次进行拆迁。

  时间的长河奔腾不息,让我们生生不息的小村庄啊,他前进的步伐是多么矫健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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