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村子总是很偏，七拐八拐好几个弯后，才看得见淡红色的房顶和似乎是农村特有的红白相间的砖墙。一直往里走，房屋越来越衰败，尽头一家还算宽敞的小土房里，住着我们的女主人公。

女人有两个孩子，女儿十二，正上初中，儿子七岁，才上小学，家里的生计靠着仅有的两亩多地和外出做活的男人供着。一亩租给了旁家，一亩自己种着一小片菜自家吃，其余的是些出售的作物。

女人的乐趣就是每天早上给两个孩子收拾东西，粗糙的大手抚摸过男人寄来的信件和存在一个铁盒里不多的钱。女儿很争气，学习好又会做事，儿子也很乖。唯一遗憾的是，自从儿子出生后，男人似乎愈忙，几年见不上一面。

日头刚露了个脸，女人就早早把收来的菜系在自行车后座上，跨上这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车赶向市场——这车还是父辈留下的。等到了市场，摊位已经让占了几个，女人摆好摊子就蹲坐着等。等天再亮一些就该来客人了，女人想，明天要再来早一些，占个最好的位子。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小贩们一一到位了，市场却依旧安静，似乎所有人都只盘算着钱，没空子，也不想寒暄。

女人的东西总是卖完的比较早，因为女人的脸上总是有笑容的，一种发自内心的淡淡的快乐。虽然生活穷一点，但她心里有儿女，还有那个爱她的男人。中午的太阳狠毒的不行，女人收拾起已经空了的袋子和篮子准备回家。她摊开手掌从额头一路抹到下巴，一把汗水从掌心里滚下来，掉落在地上，砸出个声音来：

"嫂子？"

女人转头去看，是和男人一起的工友大林。大林身边的男人拉了他一把，他好像做错什么似的垮了垮脸。

"哦，大林啊，"女人笑着，"最近还好哇？脸咋这难看呢……"

大林挤出个笑容来："好呢好呢，嗨，哥不让俺和你搭话，怕你惦记。俺们最近工上有领导来查，俺趁机请了个假来看看媳妇儿，明天还要赶回去呐！"

女人眯着眼"哦"了一声："那你哥还好哇？"

大林也眯着眼："俺见哥前两天寄信来着，该是快到了，俺要赶紧回家，先走啊嫂子！"

女人"哎"一声跨上车回家，刚遇上送信的邮差，问了问后从邮差手中接过牛皮纸的袋子，一溜烟的回了家，手中紧紧攥着信，生怕丢了或被风吹跑了，紧攥着捏出了印子，又细心地抚平，继续攥着，力度却轻了许多。

等天再黑些，两个孩子就回来了，信当然要一家人一起看才好。

老远就听见小儿子的声音，女人展开笑容，把刚好出锅的饭端上桌子，捏着那封信。入夜，女人把寄来的钱放进铁盒子里，把信给女儿念，脸上是忍不住的笑。今晚，三人睡得格外的香。

日子好像越来越长，信也从一个月左右一封成了一年一两封，从就近的甘肃远到了陕西，湖北，女人和两个孩子依旧过着清贫但不卑微的日子，直到有一次，不见了信，只有寄来的钱。这年刚好是女儿考大学，女人没多想，只想着男人愈忙，愈辛苦，自己心中又甜又心疼。

就在这一年，一只小小的盒子辗转到这里，偷偷埋在女人房后的树下，树下隆起了一座并不惹眼的孤坟。钱依旧每年打来，信却迟迟不见影子。等儿子也考上了大学，女人卖掉了地，去往信上那个固定的地址。

高楼早已建好，女人在外地无依无靠，又找到邮局去问，无果。在出邮局前，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接过信封，给了她另一个地址，是一个高级小区。

女人想过无数种可能，直到那户人家开门见到信封哭着引她进门。

世界轰然坍塌，她的爱人早在五年前就去了地下。

男人一直跟着老板干活，一路从甘肃干到湖北，老板也顺利的发了家，和老板熟络的不行。而去湖北时，男人旧疾复发，在医院躺了两周。那时大林正准备辞了工回去。

女人想起当年大林的神色来，忙问："那……后面咋了？"老板叹了口气，眼眶通红。在一次工地事故中，男人为了保护老板溜进工地的小女儿，被高楼上掉下来的水泥砸中了头部，抢救无效身亡。老板花钱火葬了男人，把骨灰盒托人偷偷埋在女人房后，因为男人说了，他的女儿和儿子还在上学，希望他能帮着照顾，并……不告诉女人这件事故。于是老板找到女人的地址依旧每年打着钱，只字不提这件事。

老板回房间拿出一张支票塞到女人手里，俨然已是大户模样的男人哭的不成样子，不住地哭喊："嫂子！我对不住你，这是我仅仅能做的事了，嫂子，嫂子……"

女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又回到那房子去，修了修那树下的坟，立上碑。儿女都没想到，时隔多年再次见到父亲，居然只余下了一座孤坟。女人把钱分给儿女，自己留下不多的些只够吃穿。后来，儿女在外边成了家，女人成了老太太，却依旧守着那间房子。

后来，女人常常摸着前家孙女的头讲之前的故事，不时塞给女孩一小块糖："呦呦呦，我家燕燕小时候就和你一样！也这么乖！"女孩不懂，只是向着这个孤单的老人笑："那奶奶，你以后怎么办？这个地方一点都不好玩，会不会无聊啊……"

老女人咧着没牙的嘴："你爷爷在这儿呀！两个人，怎么都不会孤单的呀！"

再后来，女孩跟着母亲去了城里，再没见过老女人，只是听说后来女人死了，和她男人埋在一起。

又多少年后，女孩想起了这个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悲哀的女人，用笔记录了下来，算是对当年那个平实而又伟大的女人的一点纪念。